修仙讲年岁,自然有四季。
七八月间,一年里,最热的时段。
赤炼宗依山而建,其势磅礴,山门浑然一体,定然是新打的山门,更显得此宗广纳人才。
其护宗大阵宝光流转,衬得整座山都神采奕奕,也让内里不受酷暑之扰,繁花盛开,清泉流水,热夏如春。
为此,本来的赤霞山,也跟着得了仙山的名号,成了一地名山。
这日清晨,赤炼宗才刚刚换完值守,就见山门外缓步走来一个年轻女子,未做任何掩饰。
但守门的皆不认识她。
修仙不讲年岁,守山弟子见女人在自家山门走得如此从容,定然是一位大佬。
特别是不认识脸面的大佬,指不定比掌门还大。
一人内里通传,一人迎上去,后里再出一人,续上守山班子。
只是这女人好生无力,全然不分眼神。
迎上去的弟子面上陪着笑,心里想的却是其它。
那女人面上什么表情都无,只有蔑视一切的冷傲,她淡漠道:
“你走罢。”
他面下一骇,身体被磅礴的灵力荡到远处,还未来得及呼喊,便见护山大阵豁开一个大口。
下雨了。
我在宗门流过泪,我为宗门流过血,我被贼人打下山了!
于是他麻利的就着这力道,从半山腰的山门滚到了山底。
恍惚间,他感受到了湿意从额头传来。流血了么,明明用灵力护着的啊。
他用手沾了沾额头,抬眼一看,是水。
下大雨了。
他这才意识到,全身都湿透了。
不对!
如果是雨,怎会这般无声,这般轻柔的布满了天。
好似下的是水。
他愣愣的的抬头看天空,无云无雾,太阳兀自高悬,哪来的**。
空气中只是水!
完了,是术法,是敌袭。
他才往山上走一步,便停下来了。
这人,在半山腰甚至更往上的地方,这水,就在眼前。
是何等的威力,一切心思都无了,他猛然回头,往外奔去。
恍惚间,他好似身边划过白色。
他慢了慢飞奔的速度,便看见了片片雪花落在不远处,落在他身前,落在他肩上。
他回头。
赤霞山在漫天雪里,着上了白色。
什么红什么绿,什么珠光宝气,都看不见了。
他想起了山上的物件,修了几十年的仙,多少有些拿不走的东西。
好吧。
其实师门也没那么坏,还有暴躁却事事亲力亲为的大师兄,罗里吧嗦啥都要叮嘱跟一个老婆子一样遇到事情却满脑子都是打架的大师姐。
以及最活泼,最可爱的小师妹。
还有师尊。
师尊。
那人,还开口让我走,想必,她不是来寻仇的吧。
他看了看越来越重的白色,到底不能这般骗自己。
至少,她没滥杀无辜。
天边有急急飞掠的身影,赶着前去那飞雪的山。
飞得多高啊。
他连这一半的一半都未有,还别说飞得如此迅捷。
他看了三天,三天都无甚人出来。
而那些进去的人,都好似被吞没了一般,什么反应都无。
少许瞅着脸熟的,也是远远地避让开。
对,下山的路不止一条。
十五天。
大雪盖住了山下的镇子,再无人出来了。
雪停了。
他疯了似得往山上赶。
最初他还怕撞着那个恶鬼,但迈出步子后,只觉得浑身有劲,越来越快,原来越快。
破境了。
他却浑然不知,似奔命一般,恨不得一瞬就到那个恨过的宗门。
可笑,那般恶鬼自然能不叫他看见,早已无影无踪了。
仙人过雪,本该无迹,最起码如同微风碾过。
这人横冲直撞,从山下到山上碾出了歪七倒八的深痕。
他们好似还活着,在冰栩栩如生。
他看见大师姐护着的小师妹,他看见怒目的大师兄,他还看见他的师尊。
那个沉着冷静的师尊,那个温温柔柔的师尊,总是让他努力的师尊,让他稳重些的师尊。
那个捡他回来的师尊。
在冰里。
倒是冷冷清清,不说些让他不舒服的话了。
更远处,更高处,是掌门、长老,还或其他,不过都不重要了。
七月底,理应最热的天,他却感觉在最无间的寒冰地狱。
他的心死了。
他甚至化不开这冰。
男人发出了低鸣,失魂落魄的往山下荡去。
忽地倒地,右手手腕指深的口子,在雪上留一路的红痕。
到底没有出山门。
其实。
男人根本无甚心思,深深浅浅,在雪里,也没走几步。
倒是倒在他师尊面前。
-
“我不想回忆,你自己按着性子,怎么惨怎么想。”
“低阶火修,灭门。”
“就这样。”
“什么宗门。”
“我说了,无论是什么宗门,都无所谓!”
-
掌天大阵,是世间古修留下的巍然阵法,纵然现代修士怎么去更改,也残存了许多古意。
是五个不同灵根的大修士,齐齐施为才能布齐的大阵,直指世间运转的本质,从而让修为齐天高的大仙人留下个人的印记。
可是眼前这一个男人,左手掌中浮现五种灵根的意象,五行相生相克循环往复。右手在身前竖了一个剑诀,滔滔不绝的灵力灌输在面前这个小了无数号的“掌天大阵”上。
男人称它为——关于第73种对天道本质探寻的大阵泛用版,简称为七三式。
阵中间跪伏着一个女人,双手支在身前,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那男人喝道:
“痴儿,恪守道心,想想修道为何。”
阵中的女人嘶哑的声音响起:
“我修道为恨,我恨。”
这七三式是为了天道的道印本身有无偏爱,有无意识,尽管之前已经做过多次,但从不同的阵法,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约莫天道有所喜好,不喜欢将恨烙为道痕,他叹了一口气,道:
“你同我说过,是为执,是为力量,为无有不能。”
“而不是恨这种低级的感情。”
看见女人没有改变的意思,大阵也毫无变转之意。
男人低声又叹了一口气,道:
“痴儿,为师心中有执,才为此一心天道,旁事皆无。”
“心中有执,方能成事。”
男人挺喜欢这个和他一样揣着一样的心事的小女孩的,也是为何将她收为徒弟。
那双蓝眼,燃着仇恨的火焰,想要吞噬整个世界。
所以怕她在后续的步骤中生生敖干,便将答案提点了出来。
那女人立马答道:
“是,师傅,我,心中有执。因着执,想要修道,因着执,想要力量。”
主阵者微微点头,这女孩虽然天资不足,但灵动异常,又善变通,听出话里的意思,自然不是难事。
这话一出,不过须臾,大阵便有了流转的意思。
男人左手五灵根大放异彩,左手围绕虚影挪移,右手指诀纷飞,急急吩咐道:
“痴儿,凭你本心,寻你冰雪道意!”
大阵之外,又笼了一层大阵,配合着内里的七三式的流转,不断地变化着阵法的样式。
随后,又生出一个大阵,给这处平地兀自多了磅礴的灵力,还有更多的灵力从更远处来。
内里的大阵转定,不再转动,看起来是又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可是男人知道,这才是这一切里,最为凶险的地步。
先前不过是敲开天道的门,还可以过门而不入。
而现在,则是要进入其内里,就算自己灵力护住她的精神,但女孩一旦恍惚,便是无尽的道理冲刷。
就算救回来,也是彻底的傻子。
他当时看着女人把头都磕破了,左手指着自己的脑袋,猩红的眼睛像流着血一般同他道:
“师傅,我的脑子里有数十人在哭喊。”
这种要疯魔的感觉,挺不好受。
这女孩,才不过三十来岁,听闻之前,还是高官贵族的宠女。
自己也正好能探查一下天道的底线,也便答应了这堪堪灵存境的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的请求。
谁叫他,恰好对天多高,地多厚,很有兴趣呢?
他,从来都不是道痴。
他,痴的,从来都是世人都不能语的那个人。
如果这时候这个小女孩仅仅因为灵力供不上来,熬干了,那太可怜了。
天底下的可怜人至少不能因他而出现的,他嘱咐道:
“痴儿,五心朝天,吞吐供给的灵力,莫要有一丝的错漏。”
可那个痴儿的精神明明全集中在玄妙的天道内里,要怎么控制身体摆出姿势?
她唳叫一声,本就不多的灵力喷涌形成冰雪潮汐,在自己身上化成浅浅的血口。
最内里小小的一个猩红血阵运转,将流出的血匀在周身。
而那个身影,像一个布偶一般,以一种毫不规则的动作,快速的,五心朝天。
每一个不规则的动作,都伴随这那处肢体的血口崩裂,更多的血流入内里的小阵。
男人心中叹息,面上紧紧的盯着阵中的人。
要是这般死了,也就死了。
如若活下来,恐怕一身的血,都会同常人的颜色淡上好几层。
这是最有可能的办法了,虽然将身体撕开,有违天道如一完整的意思,要折损些吐纳速度,但阵法下,血凝灵气,凭空多了一处灵力输送,两相比较,还是快上了许多。
看见一切如同料想一般进行,男人微微点头道:
“痴儿,把握住心中的玄妙之感,开始描绘你心中的冰雪道。”
“为师,已经尽所能,余后,全凭你自己。”
寻常司道不到盏茶便能刻印的道痕,容雪姬消磨了三个日夜。
每半天,男人便要提醒她:
“痴儿,五心朝天。”
提醒她催动灵力,割破身体,流出更多血来。
灵力不再需要供应,也就不用更多的鲜血。
还浮在空中的鲜血坠落,落在一片凝成实地的血地中,连血花都没有。
男人看着干瘦得透明的女人,心中一阵感慨。
有情痴,无情痴,都是人间折磨。
他收敛左手灵根虚影,右手挥下,撤掉种种阵法。
那端坐着的女人,睁开眼,向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传出来。
“是的,我们成功了。”
男人将她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心中也在感慨。
果然,灵有境也能掌道。
道,同境界无关。
女人往后昏倒,男人掐诀,灵力浓成实质,拖住了女人的身体。
头疼,按理来说会有天道反馈,滋养身体。怎么在他徒弟这里,就没有反馈了。
他低头看向这个流干了血,凸出骨头来的女人。
好吧。
还活着,大概就是天道反馈。
要去找医生啊,这,看起来找医生也不行是很对症。
无妨,做饭他也不会,厨师也要找。
-
“师傅,我以后要当厨师。”
这是静养了三天后,容雪姬开口的第一句话。
男人失声笑道:
“好,那你便给为师熬煮三餐,正好为师不会做饭。”
那三天,给容雪姬实在是饿坏了。
最难熬的不是痛,也不是时刻折磨自己的狠,也不是看不到尽头的漫长。
而是饿,时时刻刻都在觉得饿,好饿啊,恨不得把一切都吃了。
全都,放进肚子里,吃了。
-
容雪姬踩着冰,停在天上,看着下面白雪覆盖的宗门,感到一阵阵的空虚。
恨,没有了。
她意识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差一点失去了对冰雪道的掌控。
只不过冰雪道在没有其他人的精神刻印,便还是她司掌着。
这个世界,对她而言,还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眼下的冰雪是属于她的。
她连流云宗都不太敢回,她知道,师傅最讨厌的便是怀着漠然的心态的人了。
要不是因着过去是他的弟子,自己早就被轰出门外了。
在司掌了冰雪道后,她只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喜欢说话。
她最开始还以为是没力气说话。
但是,她对着师傅的质问的时候,心中翻涌半天,竟然只是淡淡道:
“雪姬没有变。”
看着师傅拂袖离去的背影,生出好些无力的感觉。
要是以前的她,定然会追上去,纵使不追上去,也会焦急的同他说:
“师傅,我真的没有变啊,我只是没力气说话了。”
没有。
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冷冷淡淡的垂手,微微躬身,道:
“雪姬没有变。”
这次出山,说是让自己去了了心愿,更像是被轰出山的。
师傅,他,不喜欢恨这个字眼。
她决定,学些厨艺,再回去。
-
男人站在他们的小院外,和她边摇头边叹气:
“雪姬,如今,你已经能够开门立派了。”
容雪姬不听他的言语,只是自顾自道:
“师傅,我学了些菜式,想要侍奉你。”
男人再没有兴趣,一指将她轰出阵外:
“什么时候有了为难处,再来找为师吧。”
毕竟当时,是因着这女孩眼中盛满的火焰,才一时可怜。哪怕后来,也是全然的执着和认真。哪怕前几年,她眼里还有清和真。
可是刚刚站在院子外的那个女人,还是他的雪姬吗?
眼里一片空无,世界无物,面上途有脸皮,万物无痕。
让人恶心。
到底是曾经认真对待过的人,只是将她轰了出去。
念着过往情谊,危急时刻,帮一帮便是了,连面都不想见。
-
做什么呢?
还好,师父曾经说过,可以作厨师。
那我便做天下第一的厨师吧。
还好。
※:
不知道流血流多了颜色会不会浅一些,好像什么造血功能,离子浓度什么的,是会有影响,总之为了容雪姬的面白失血色做些说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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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间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