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论。
这个理论诞生于世纪战争之前,它惨烈地揭示了人们的性格和寿命也是一种基因决定的表征。
这项本意是呼吁人们因材施教的研究,成为了新时代科技狂欢的导火索。
人们大谈特谈,谈未来,谈科技,谈永生,哲学和文学在这场科技狂欢中轰然崩塌,人们只关心他们能不能成为上帝。
他们乐此不疲,他们永远有新的想法,他们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奇思妙想装进电泳仪里去。
基因编译实验室雨后春笋般在世界各地长出来,生物学的伦理成了一页阻碍人们克服死亡的废纸,被丢进文明的垃圾桶。
然而欢庆的人群没有等到突破死亡的喜讯,他们等到的是一场战争,一场由基因论发起的战争。
生来如此成为新时代的迷信,人们用这项学说铸成了一个仿佛把一切推给基因,自己就不会有任何过错的时代。
渡河者们只是稍加挑拨,人们就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道德的枷锁,他们任由野心膨胀,用基因作为原罪审判自己的敌人。
人们用基因划分自己的立场,不断地向“不同”的基因宣战。
战火蔓延了两个世纪,谁也没有余力再去关注电泳仪将会把文明的小舟带向何处。
然而戏剧性的是,在这场战火之外,他们的梦在北极的冰层上悄然实现,基因的摇篮里孕育出了一代又一代不死的怪物。
他们正在小巷里对视。
莱茵·艾德森,幼安听说过这个名字。
在第四代的教科书上,他是那个因不合格而被销毁的唯一一个第一代。
“得到答案了?”莱茵语气里不掺杂任何情绪,只是低着头,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翻飞,“他们应该不是你要找的目标。”
幼安心下一紧——男人的态度太过轻描淡写,他并非向自己询问,而是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他是知情人,电光火石之间,幼安如此判断道。然而他是哪一方,是主谋还是苦主?自己与卿宴其的谋划又有没有被他察觉?如果被他察觉了,他是否会成为他们的阻碍?
而且说到底,他在长生者的历史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以至于第四代实验室对他讳莫如深。
幼安的眸子里闪过复杂的光芒,他手头的信息太少,需要与这位突然出现在小巷的男人进一步交涉。
“我的目标?”幼安故作不解,“这……这显然应该是,我是他们的目标才对吧。”
莱茵瞥了一眼幼安,轻巧地笑了一声。
他用手杖虚点一下幼安衬衫下精壮的小臂,道:“你肌肉的线条紧致,没有丝毫赘余,我不觉得他们是你的对手。”
“老虎也打不过群狼,”幼安耸耸肩,“更何况,我也不是老虎,顶多算有点自保能力的肥羊。”
这是一句钩子,可以让幼安从中窥见男人神秘面纱下的冰山一角,并以此为锚点挖出莱茵更多的信息。
幼安的用词很精妙,男人气定神闲的外壳果然如他所料一般生出细小的裂痕。
“肥羊?”莱茵食指微动,敛起笑容,温和的面孔严肃却不冷峻,紧蹙的眉头写满了关切,没有半点被顶撞的愠怒。
不愧是春风系的男人,幼安感叹,眉梢不自觉地动了动,比起被冒犯,他更关注的是长生者的现状。
也许可以放放料,幼安扯了扯嘴角,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一种苦涩的自嘲。
“我们是长生者,先生。”幼安接着维持自己无害的形象,“在信仰基因论的温柔乡,生来便带着原罪。您刚才说他们不是我的目标……”
幼安垂下眼帘,再度抬起目光,带着恰到好处的狡黠,仰视莱茵的审判:
“您又怎么知道,我与‘法官’不是一路人呢?”
法官,那个金发碧眼,企图通过一场人命官司掀开第一中学黑暗面的少年,一个并非为了玩乐而参与进这次游戏的少年。
“原癌细胞。”幼安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词,“他们不把我们当人看,不小心翼翼地藏起身份就无法安心度日,这样的生活我过够了,所以才放任他们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
莱茵沉默,深栗色的眸子晦暗不明。
幼安在这样的目光里失声,组织好的语言和千锤百炼的话术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从这双眼睛里看见痛心疾首,自己真假掺半的话似乎真的刺痛了他。
然而莱茵这潭湖水上的涟漪转瞬即逝,那副神情很快淹没在他的温和里。
“三个月。”莱茵平静道,“你只在第一中学待了三个月。”
时间不够,三个月时间太短,不足以完整地走过一遍被霸凌群体从反抗到试图自洽后再次寻求抗争的心路历程。
幼安立即领悟莱茵的意思,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只在第一中学待了三个月的。
幼安的第二层身份并非是凭空捏造的,他是顶替了三个月前失踪的另一个“幼安”,与他出自同一对“配子”的另一个“幼安”,第四代地上实验室的科技孤儿。
他们出自同一对父本基因和母本基因,也就是说,两个幼安几乎可以算作是同卵双胞胎。
似乎是为了验证基因论的正确性一样,他们默契地选择了同一个名字,这知道这个巧合的人屈指可数,他们没理由告诉眼前的男人……
除非,莱茵见过另一个“幼安”。
而见过另一个幼安,则意味着莱茵与失踪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幼安悄悄吞了口口水,左手不由自主地向校服下摆的口袋靠近了半寸。那里藏着他与卿宴其计划的关键,一个芝麻粒大小的定位器。
幼安的动作幅度很小,莱茵并没有注意到。
他的注意力在另外一件事上——幼安犹疑的目光。
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
审时度势、沉静内敛,在等敌人因傲慢而松懈,从盔甲的缝隙里将敌人一击致命的目光,他那些浮夸的慌乱、浮于表面的战栗,是足以麻痹敌人神经的前狼假寐。
这不是羔羊的眼神,即便他是一只羊,也该是一只羚羊,用羊角割破敌人的喉咙,咬紧豺狼拖着他们一并摔下悬崖,哪怕与敌人同归于尽,也绝不会屈从于命运的羚羊。
娴熟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本能的行为,向莱茵展示了他在第四代地下实验室度过怎样的时光。
“我想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莱茵看穿了幼安的警惕,不动声色地引导他察觉真相。
幼安点点头:“生命沥青第一代实验品,长生实验的词源,莱茵计划,独立地琉璃城的领头羊。”
“那你也应该知道,两年前,我以琉璃城的名义迫使卫家那老小子承认你们身份的合法性,允许你们进入校园是这次协议的一部分。”莱茵略带遗憾道,“只可惜,他们并不承认自己曾参与过‘生命沥青’实验,所以你们只能以科技孤儿的身份活着。”
幼安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只知道两年前温柔乡上层态度骤变,手段强硬地让第四代签署了某种保密协议,并且从福利院认领走不少同胞。
那时幼安与卿宴其也琢磨过这件事,后来不知是因为什么,他们不再提及这场变故。
无论莱茵是否是那个第一代,长生者之乡琉璃城必然功不可没。
“我们还在努力,总有一天,你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活着。”莱茵的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幼安,“你们的容身之处不该只有冰川之上的琉璃城。”
光明正大地活着?幼安一怔,回过味儿来,看来他的确被自己那句话随口扯的话刺痛了。
“很长一段时间,琉璃城对我们而言是一段传说。”幼安垂眸,扮演一只极易惹人怜惜的兔子。
“传说?”莱茵轻笑一声,手指在颈后敲了敲,“潘多拉实验室地下二期基因工程实验品。据我所知,他们把我写进了你们的教科书。如果你资料上的成绩评定是真的,我只能认为你是在挖苦我。”
莱茵的目光向幼安的颈后探去,幼安警觉,下意识地遮住后颈上一个米粒高的编号。
PU0025T,“Pandora underground二十五号实验成功”的缩写,他能被批准活在那个炼狱里的证明。
幼安讪讪地收回手,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只是个名字,先生。”
空气是凝滞的,没有情绪的扰流,幼安的心像是在摇篮里一样忐忑。
他鲜少有看不清他人情绪的时候。眼前的男人超过了他的认知,就像一湖死海,掺了太多盐分,已经不会为风雨所动。
莱茵的目光轻柔地落下,仿佛在幼安的灵魂里刮取一层样本。
幼安悄然摒住呼吸,让小巷的风更安静些。
“他们说……那里,连带着实验品们一并被销毁了。”
幼安眨眨眼,他已经尽可能地委婉。
被销毁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莱茵蹙眉,世界上有一种童话故事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如果孩子不爱睡觉,那么他们的床下就会有怪物。如果长生者不听话,那么他们的历史上就会有被销毁的实验品。
蓝胡子,鹅妈妈,莱茵·艾德森。
恐惧能让孩子们表现得更顺大人们的心意。莱茵早就预料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这种故事的主角,让长生实验品们能够因恐惧死亡而安分守己。
他这个第一代,既是长生者的希望,也是他们的警钟。
无论过去多少年,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莱茵长出一口气,沉吟片刻,唇角勾起一贯温和的笑。他伸出手,引导幼安的目光落在小巷口那辆黑色的轿车上。
“那你有没有兴趣登上一辆已死之人的车,去看看你们的传说?”莱茵静静观察着幼安的神色。
他的呼吸没有刻意压制也变得缓慢而沉重,从见面起就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他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前探去,伴随着压抑不住的震颤,黑玉色的眸子里闪过鲜活的光芒。
幼安的面具下流露出对危险和未知的兴奋,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莱茵的提议。
莱茵太熟悉这样的神色了——少年在等一场盛大的牺牲,他希望自己死得有价值。
幼安的目光在颤抖,他的眼睛里映出一场大火,蓝紫色的火焰不留情面地吞噬它的摇篮。
在那蓝紫色火焰的中央,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他站在那里,双目空洞,天真烂漫与好奇被苦难磨平,他们用一样的眼睛对视。
在那里等我,我会完成我们未竟的遗愿。
幼安对那个小小的身影微笑,他浅淡的、带着释然的微笑也落在了莱茵的眼底。
莱茵难以回应,因为那是与血月下年轻的研究员一样的神情。
黑色的SUV飞驰在无人的长街,时速表的指针死死钉死在八十迈之上,幼安头疼欲裂,他有一种再开下去马上就要飞到月球的失重感。
人是老古董,车速倒是挺前卫的。幼安闭紧双眼,犯着恶心也不影响他腹诽。
莱茵透过后视镜瞥见幼安的小动作,轻声问:“不舒服?”
幼安强迫自己勾起苍白的嘴角,摇了摇头。
“老古董了,”莱茵悄悄踩了一脚刹车,“托我一个朋友搞的,你要感兴趣我可以教你。”
幼安当然不感兴趣,对于他而言,对于这个新时代而言,车技是华而不实的装饰品。
满大街都是自动驾驶,谁还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学手动挡的老古董。
莱茵还想说点什么,大有一种滔滔不绝的先兆。
“有机会的吧,先生。”幼安见缝插针地打断道,“我想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渡河公馆。”莱茵漫不经心地回答。
然而幼安的瞳孔随着这四个字迅速扩张——渡河公馆,与“渡河”这两个字有关的组织,两百年来只有一个。
渡河者。
那个引发了世纪战争的野心家集合体,虽说近百年的围剿让这个组织早已销声匿迹,但也没法确信地说这个组织已经彻底覆灭。
幼安把手放在了身后带防狼功能的手电筒上,如果眼前男人与这么个组织有关,那么他的确有了绑架长生的嫌疑与动机。
永恒是渡河者的追求之一,没有什么比长生更能代表永恒的了。
莱茵抬眼:“放心吧,他们早就死光了,现在还住在那里的,只有他们的遗产。”
遗产?幼安的手一滞,满面狐疑。
“你们的教科书上有我名字的话,应该也会有‘莱茵’计划的来历吧?”莱茵问道。
“只有一个名字,先生。”幼安摇摇头,目光坚定,彻底卸下了名为“学生”的面具,“我们甚至被告知三代之前的实验品都被销毁了。因为……因为不合格。”
“他们是这么告诉你们的?”莱茵握紧方向盘,眼底闪过熟悉的雪原与北极玻璃穹顶下极光变幻的星空,像是要把这三个字嚼碎一样复述,“不合格。”
空气再次变得平静,发动机的轰鸣掩盖住一切细小的湍流,幼安的感官失灵了。然而不需要这些小精灵,幼安也感受得到莱茵在愤怒——温柔语气下涌动的暗流是那样明显。
“是的。”幼安透过后视镜观察莱茵的神色,“所以先生,您要怎样向我证明,您是死去的莱茵·艾德森。”
怎么证明我是我?莱茵倒吸一口凉气,这确实是个难以回答问题。
然而,怎么证明自己是长生者,这倒是有一个标准答案。
莱茵点开车载音频,熟悉的旋律立即充斥狭小的空间。
思想是自由的。
一首古老的民谣,他们在无数个想要走进深渊的夜里低吟,支撑着长生者们不会坠落的旋律。
“你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幼安的语气降到冰点。
他们已经很久不需要拿这首曲子做吊命的蛛丝了。
莱茵勉强一笑,修长的手指随着音乐的节拍在方向盘上轮击,落在幼安的心上,与校门口的那一幕重合。
那时莱茵用手杖敲出的,正是这首歌的节奏,他那时的神情,仿佛已经将这首曲子刻进了灵魂里。
那不是只听过一遍的人能够流露出的神色。
“你以为我们怎么活下来的。”莱茵深栗色的眸子里闪过深远的怀念,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就足以说明他们因相同的基因而走过相同的路。
“抱歉。”
莱茵摇摇头,示意幼安无需在意。
他的怒火另有来源。
莱茵的眼前浮现出金色的墓碑,十一种语言的警示,被忘却在无人问津的墓园,人们最擅长将自己的过错藏到石头缝,人们永远不会得到教训。
“我是在嘲笑一个老头子。”莱茵的情绪再次扰动沉寂的空气,“一个以为自己的死是个休止符的老头子。”
“阿德里安·艾德森?”幼安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您的父亲。”
莱茵报以一声轻笑,他暗叹这个少年的聪慧,也明白了巴蒂的那句“他很不好”。
一个人,作为一个生物,怹应该具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然而幼安对危险有着天然的趋向性,那么这份聪慧,终将成为吊死他的绞刑架。
莱茵压下自己的情绪,没有惊动幼安的感官。
“他们怎么评价的?”莱茵问,“我的父亲。”
“奠基人,先行者,以及,”幼安顿了顿,直视镜子中莱茵的影子,“无意冒犯,为情所困的叛徒。”
莱茵摇摇头:“他已经没什么可被冒犯的了。”
被冒犯是生者的权利,而阿德里安·艾德森早已死在很多年前的一场海难里。
车厢里的空气再次沉寂,幼安已经不需要扰流就能确信,眼前的男人在这一刻动的是真情。
“所以,”幼安问,“渡河者的遗产指的是您自己?”
莱茵摇摇头:“是我们。长生实验本就是渡河者发起的,我们当然算是他们的遗产。”
我们?幼安不解,一脸狐疑地看向莱茵。
莱茵接收到幼安的视线,无奈地笑笑:“我说你啊,也该接受我也是长生者的事实了吧?”
幼安沉默。
莱茵的反应不似作伪,但这并不能切实地证明他与失踪案无关。
“算了,慢慢来。”莱茵喃喃道,抬眼瞥见幼安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可幼安,你还有与我相互猜忌的时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