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得半晌,天全然黑了下来,山庄里点起灯笼,丰朔和那姓记的却还不回来。有家丁来禀报管家,两人悄悄说了几句话,那管家便凑近栾镖头,轻轻扶了扶他身子,小声道:“栾镖头,栾镖头?丰二爷喝得醉了,你们去抬他一抬罢!”
栾镖头醉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囔囔地问道:“啊,醉了,醉得好。这就去。”嚷了半天,屁股像粘在板凳上似的,不见挪窝。其余人倒有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大喊道:“我没醉!我去抬!”这却是醉得更加厉害的。管家见状,一打手势,后院便奔过来十余名家丁,两人一组,架起了镖队的人就走。
那管家一直在席上盯着,孟修竹这时想装醉,也来不及了。她始终没摘草帽,那管家便只能瞧见她帽檐底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点在一张涂得黑漆漆的脸蛋上。听栾镖头说,这姑娘是路上所救,想来她是因为生得貌美,怕旁人动起歪心思,才要涂黑脸面,便也不以为意,顺势请道:“姑娘莫慌,没甚大事,这便跟咱们一道去前厅瞧瞧罢。”
当此情势,孟修竹又哪有不依从之理,那些家丁见她没醉,便也没伸手扶她,任由她自己跟着走去了前厅。刚踏进前院院门,却见厅里飞出一个壮大的身子来,直直跌在院子左墙下堆起的那满架酒坛上。
那人腰圆膀阔,这一撞之力非同小可,堆好的酒坛登时便哗啦哗啦地碎了十几只,酒水撒得漫天都是,一时之间,整个院中酒香扑鼻,饶是孟修竹鼻子不通,也被这浓郁的芳香顶了个饱,身旁不知是谁,又被熏得打了个酒嗝,可谓是另一重的“满堂醉”了。
摔出来的那人已被淋成了落汤鸡,从满地酒水中爬起来,往地上吐了口血,又再举起手中的刀。孟修竹借着月光,才看清了——却不是丰朔是谁?
里厅一人朗声笑道:“这便是‘刀霸南关’?嘿嘿,难怪也只能在关南逞英雄了呢。”
定远镖局的众人来到院里,见自家镖头拔了刀不说,还被人一脚踹出厅来,又见厅里的地毯上,血泊中还躺着一个人,瞧身形像是老记,更是又惊又怕,不知镖头去陪酒,怎么陪成了这副样子,顿时酒也醒了大半。孟修竹立时想要奔过去看那姓记的,身形刚一动,便被身旁一个家丁拦住,不许她踏出半步。
丰朔扭头一看,大伙儿都被家丁押来了,登时怒不可遏,叫道:“秦老四!你只找我有事,却将不相干的人卷进来,是什么意思?”
孟修竹稍稍抬了抬帽檐,见里厅里走出的那黑袍人,身形粗壮、气势沉稳,手里握一柄长刀,果然便是秦四爷秦思深。他与丰朔刚刚过了招,自己的刀依旧精光闪烁,丰朔的刀却已被砍出了细细密密的豁口,足见二人功力高下。
秦思深转身冲饭桌边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商人笑道:“常庄主,今夜咱们江湖人谈交情,便不用你庄上的这些下人伺候了罢,我又不是没带人手。”说话间,轻轻摆了摆手,同在桌上的三名秦门青年弟子迅疾从里厅中扑出来,拦在孟修竹和定远镖局众人身前,人人腰间佩刀,手按上刀柄,呈出剑拔弩张之势。
庄主常一非点头称是,十分麻利地交待管家,让他带家丁都下去。除了常一非,此间却不见晋恒山庄聚揽的江湖刀客,想是要么没参加这次摆酒,要么便是被灌得醉了,提早离席而去。因此,等晋恒山庄的家丁也撤走,整个前院,便只剩了常一非、秦门四人和丰朔镖队的一行十人。
丰朔咳了几声,又“呸”地往地上吐了口瘀血,又再骂道:“好你个常一非,亏得我家顾总镖头还当你是生死之交,你就是这么算计我定远镖局的么?”
常一非甚是心虚,清了清嗓子,才道:“丰二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来?这桩事嘛,本来只要你一人点头,你定远镖局上上下下尽得光彩,老哥哥这可是给你谋出路、挣门道儿呢!人家将大事都说与你听了,你却又不同意,怎能怪秦四爷着恼呢?”
丰朔一听,更加暴躁起来,“你们……呸!奸邪小人、狼狈为奸,却尽骗取了一番好声名!”还没骂够,只见秦思深身形一闪,立时奔到他面前来,众人都没看得清他抬手,便见他已将刀架在了丰朔的脖颈上。丰朔虽然预感到他要出招,却没料到有这么快,手中一柄刀刚刚举起,就被秦思深一脚踢飞了去,只能怒睁双眼,直直地瞪着他,不肯在气势上弱了半分。
“嘘——你要是在此间嚷嚷出来,我便是想保你这些兄弟,也保不成啦!凡是听到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秦思深面带笑容,慢悠悠地道。
定远镖局的人直到眼下,哪里还有看不清情势的——这应当是秦思深想同丰朔商量一桩事,便叫常一非做局,将丰朔邀来,丰朔却没答应,双方或许还爆发了争吵,在酒席上便动起手来,冲突之中,老记被伤得不死不活,丰朔自然也拼他不过。秦思深见丰朔态度强硬,威逼他自己不成,便拿捏住了定远镖局一众人的性命,好教他乖乖就范。
只不知秦思深想要丰朔参与的,是什么大事?若果真能令定远镖局“上上下下尽得光彩”,丰朔又为何抵死不从呢?照秦思深话中的意思,此事关联甚大,连晋恒山庄的家丁也不许在场,若是镖局的人不小心听到,也是没命活了的下场。定远镖局的众伙计自是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人人心知肚明:今天夜里,自己的性命已不再握在自己手中,都暗中开始求神告佛,呼唤八方的神仙赶来搭救。
栾镖头迟疑地开口道:“二爷,若果真如秦四爷所说,是对咱们镖局有光无害的事,也不妨先应下来再说……”他的话,也合了镖局多数人的想法,就算丰朔当真不愿意,日后找机会反悔了便是,想那秦门远在千里之外的汉州,秦四爷难道还能在沧州、关州待上一辈子吗?先解决了大伙儿眼下的倾巢之危,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丰朔闻言,眼中不再怒火炽盛,似是有所动摇。秦思深见他神态,登时胸有成竹,将刀从他颈中移开,归还鞘中。岂料丰朔惨然一笑,道:“我丰老二一生行得正、坐得直,决计不做那等见利忘义、贪生怕死的小人。我的这些个兄弟,却对你们的事情一无所知,秦四爷,你也是素有义举的人物,并非滥杀无辜、赶尽杀绝的性子,只盼你顾念剩下这八条无辜的人命,这便放他们走罢。我也当立即自尽,绝不脏了你的刀就是。”
秦思深见他说得诚恳决绝,也不由得心生可惜。一名秦门弟子却叫道:“爹!咱们今日一时心软,放了他们走,他们却未必承情,到时候咱们办成了事,他们想起这茬,又再满江湖地乱说,于您,于秦门都危害甚大。反正已经威胁到头上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为了咱们秦门上下一百多口老壮妇孺能活得安稳,也不能对这区区几个生人手下留情呐!”
秦思深夸张地“噢”了一声,眼睛聚起光来,似是恍然惊醒,转过身去,问常一非道:“老非,你觉得呢?”
常一非听他问到自己头上,不由紧了一口气,赔着笑脸道:“令公子所言自是有理的,只是……”
“嗯,我也觉得是有理的。”秦思深不听他说下去,便重又扭过头来,拿出阴恻恻的目光来打量院中,定远镖局的这九人。栾镖头、姚四儿等人被他目光一粘上,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有人想起家中的妻儿老小,不禁放声大哭了出来。
丰朔见事情再也无可转圜,秦家父子是一定要了自己这一队全数人的性命,忍不住悲从中来。深吸了一口气,却转向孟修竹那面,劈头骂道:“老子我干你爹的扫把星!都怨咱们想搞女人了,这才鬼迷心窍,劫了你上道!早知你这又聋又哑、卖身葬父、克死了一家的丧门星不是个吉利东西!害得咱们如今落到了这般田地!”越骂越愤,便要冲上去揪她,却被秦思深用刀鞘一格,一脚踢得仰面摔了出去。
秦门众人这才有空打量混在镖队中的这名女子。孟修竹哪里遭人这般当面辱过?一时被他一连串的污言秽语骂得蒙了,见秦思深两道冷箭般的目光射过来,只顾得鸵鸟一般深深低下头去,却忘了此时众人的眼光都已集在了她的身上,早已藏无可藏。
秦思深原本不信丰朔色迷了心窍,竟敢为了男女之间那点事,带上个累赘的女子走镖,见了她这等懵懂害怕的情态,却不禁有所怜惜,料想小小一个孤女,也难掀起什么风浪,当下温言道:“姑娘,你是他们掳来的吗?家是哪里的?”
孟修竹正待组织言辞开口答话,忽然想到,刚才丰朔骂她“又聋又哑”,是不是想保住她的命呢?只要她扮出聋哑弱女的可怜相,秦门见她不曾听到这些,也不认识他们,毫无威胁,兴许会放她生路。
她沉默着,还在犹豫,只听丰朔又在一旁骂道:“汉州秦门!秦四爷!秦思深!你这两个儿子一个侄子,老大秦弘烁、老二秦弘炎,还有记在你这一房养的好侄子秦弘灿!晋恒山庄庄主常一非,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们五个,我牢牢地记下了!等我去了阴间,再来教训你们这几个卑鄙小人!哼,秦思深,你尽管做你的春秋大梦!为着你们汉州离积圣山最近,害怕李汉霄上位以后随时报复,才要迁到这里来,妄想苍岩派走了,你们做此地的老大,我呸!秦掌门不同意,你就趁着她病重,颠颠地跑来北太行,勾了常一非诓我前来,逼我同你们一起假造那狗屁证据,好陷害秦掌门,逼了她退位,你便成了掌门,到时候率领秦门搬来沧州逞威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当年输了秦掌门一招,永生永世便也差了这一招,你等着,老天看着呢,要你天打五雷轰的好看!”
他骂得酣畅淋漓,激动地手指上天,全然不顾了一切,秦思深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孟修竹却霎时了悟:他是见镖局众人已无力走脱今日这个死局,只有她尚存一线生机,便要借由这一番痛骂,将秦思深刚才在酒桌上拉拢他的筹谋说将出来,纵使镖局众人都葬身山庄,这世上起码还能有一人,知道害得他们的元凶和他们冤死的真相。
原来秦思深是打得这样一手算盘……孟修竹也气得微微发颤,不论他是为了觊觎已久的秦门掌门之位,而要斗倒秦思源,还是为了要避开将来的祸端,才要举家搬迁……他便是有千般理由,难道便能效那宵小的行径,逼迫丰朔去陷害救命恩人、随意出手便害死一条人命,还要杀了这好多个与此事没有半点干系的人吗?
秦思深拔出刀来,冷笑道:“你说我狼子野心也好,不择手段也罢,我总要为秦门谋一条生路。那个疯妇,只知固守祖宗那一亩三分地,看不清天下大势,三门七派已危之甚矣!要推翻旧制,就非得有人以血祭刀不可!”
丰朔忽又面朝北方,猛然一跪,喊道:“咱们镖队倒霉至极,碰上了那丧门星,只好不声不响地送掉了性命,不论江湖还是官府,一定都被糊得密不透风,我丰老二只好再拜一拜咱们关州人人敬服的卢将军!卢将军,您老人家虽然不识得咱们几个走镖的,也不会管民间的事,可是咱们死到临头,也只能求您这位还算近便的大英雄。还望咱们到了地下,见到令尊老诚国公,跟他通了气诉了冤,请他托梦给您,替咱们这些小鬼主持个公道啊!”这番话实是临死挣扎,说得惨烈至极,声音也嘶哑了起来。喊毕,丰朔将头重重磕在地上,额上登时血肉模糊。
孟修竹心中愈发明亮:他所以要提起这毫不相干的卢将军,是因为自己曾说过,她家是关西军的军户,父兄皆跟在卢将军身边——丰朔是盼望她,今夜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只有她演好了戏,博得了秦思深等人的怜悯,保住自己的一条命,等她回到关西军,请家人借卢将军的权势,才有机会为他们翻案正名、报仇雪恨。
可她的身世来历全是临时编造的,哪里认得现今的这个诚国公、驻关西的卢将军!
秦思深给一直默在一旁的侄子秦弘灿使了个眼色,秦弘灿也才终于拔出刀来,站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名镖师身后。这时,厅里一直趴伏着的那姓记的趟子手,身子挪动了一下,似是要醒来似的。孟修竹待要急奔过去,那秦弘烁反应甚快,抢上去一把握住了她小臂,吼道:“干什么!都不准动!”
孟修竹左臂被他握住,右手却倏忽翻掌,往他肩头拍去,打中了他肩髃穴。她内力虽空,集力打的这一点却是关键,秦弘烁本道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制住她时,只随随便便地伸手一抓而已,根本就没准备后招,不防她出手又快又狠,只觉肩膀一麻,不自觉地便撒了手,却见孟修竹身子一滑,斜避开了他,冲到了厅里趴伏的那趟子手身边。
秦弘烁又惊又怒,其余众人却并不知道他二人刚刚这短短一招的交手,秦门父子四人和常一非也不像定远镖局的众人,见过她练拳劈掌——都道秦弘烁是不便对女子动手,这才放开了她。左右丰朔等人今日已成瓮中之鳖,见她非要去厅里看那个死得差不多了的趟子手,因着好奇,都不禁停下了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