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修竹同样沉默没答。
“在鹭城,毒蘑菇——就是那小韩大夫喝醉的那天晚上,你去见的他么?”
“师父,您怎么知道?”
“傻徒儿,你说去了界安坊值守,可是没想到他主仆三人第二天一早便会面出城了罢?荧惑那小子去我院里接人,他说他整晚在界安坊,可没瞧见你人影。”
梁闻道又说:“禁足什么的,倒还好说,毕竟你师父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可你的思归掌之伤快要发作了,真的还要下山么?”
“要的——若他平安”,孟修竹用手绞着衣角,“我带他上来玉女峰,咱们一起煮一顿饭吃,可好?”
梁闻道瞧她愁容满面,好不容易把一句“要是死了呢”咽回肚子里,倒掉淘米水,叹了一句:“一定顾好自己,我等着见见那小子。”
孟修竹只拜别了师父,不敢再去朝阳峰面辞师祖,因是禁足期间私自下山,心道就算师父同意了,此事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便也没有去萍丫头看管的草场领马匹,出了华山地界之后,才在路上买了两匹马,替换着乘坐,星夜兼程径往沧州赶去。
这一日在客店吃过了晚饭,本来又要牵马赶路,抬头见长空中一轮残月,忽的想起今日是月底的廿八,今晚极有可能便是这一次的思归掌发作之始。她踌躇良久,想到此时已离沧州不远,就算歇一晚上,明天傍晚也能赶到宁城,才下定决心,要了一间客房,预备凝神抵抗掌伤。
就在上楼时,迎面撞下来一个女子,孟修竹轻巧地闪身一避,却听那女子转过身子叫道:“小竹?怎么装不认识我?”
孟修竹听了她这一句不甚标准的中原官话,立时感到全身的热血都冲到了头顶一般,一时僵立在楼梯上,不敢回头。
那女子跃到她面前,展出一张白皙又妩媚的桃花面,笑道:“吃饭的时候我就见着你啦,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见孟修竹不答话,那女子伸出手,想要戳她的肩膀。孟修竹躲了开去,匆匆转身下楼,欲要换一家客栈。那女子追上来,“怎么熟人见面……”
“谁跟你是熟人?”
“你们中原人讲,认识的人,就算熟人,咱们还不够熟嘛?”她口音虽不地道,尾音却分外的娇,叫人一听便即心软,想要停下来,好再多听她说几句话。
“你不说你要去哪,那我对你说好啦。我是要去沧州宁城,去会会我的一个老情人。”
孟修竹本来已经走到了马棚,听她提到“沧州宁城”,转过身来,想问什么,却又张不开嘴。
那女子笑得娇艳:“你反应这么大,是不是也要去那儿呢?你是去找谁?也是你的情郎嘛?”
“听我说,倚曼。我真的有要事在身,没空跟你牵扯,你爱找谁就去找谁,咱俩不是一条道,也不用非得凑在一起。”
那名唤“倚曼”的女子不气不恼,“好罢。我不知道你心里的伤疤这么深,四年了喂,竟然还会看到我就……对啦,你想不想知道我们灵蛊教现今怎样了?”
“我不想!”
“那你也别把气撒在我身上呀,害了人家的,是前任教主仡濮夏那个老妖婆,我可是给你出了气的,你为什么连我都不理会呢?”
孟修竹见天**晚,兴许思归掌之伤便要突然发作,不想再跟她纠缠,只得道:“我们明天再谈,好不好?我累了,想休息,想睡觉。”也没再踏出这间客栈,还是回了原来订好的客房,将门紧紧锁牢,这才盘膝坐上床铺,开始运转内力。
灵思澄明之际,脑海中却荡起她在楼梯上喊的那一声“小竹”,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便控制不住地逃窜了出来:一个总是把“修竹”念成“小竹”的苗疆少年,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比试凫水,一座到处散发着腥气的阴暗幽深的蛇虫洞,一段胸口插了长剑的透明血色的躯干……
她头痛欲裂,呼吸渐紧,竟然吐出一口鲜血,内力也岔了道。孟修竹心知凶险,急忙摆脱所有纷乱的思绪,将精神汇集于后背掌伤,重新调运真气,试图在疼痛中忘掉那些噩梦。
第二日天还没亮,她便悄悄收拾了行囊,怕发出声响,连门也没敢开,只推开一扇窗子,正要左右观望一番,却见倚曼探出玉面,冲着她笑,道了一声:“早!马匹已经牵出来啦,这就走么?”
孟修竹接连几日几夜的赶路,昨夜又未曾好眠,实在没精力再甩开她,只好任由她跟着自己一起去了沧州。
两人进了宁城,果然街头巷尾,人人都还在小声议论十天前姜家的灭门大火。孟修竹打听一番,赶去姜家旧址,却见到处都是烧得焦黑了的残砖断瓦。她向街道对面的丝绸商铺打听,老板说那晚的大火被扑灭之后,姜家众人的尸体散得满地都是,连义庄也容不下,官府束手无策,只好都扔到了城郊的乱葬岗去。
孟修竹心中一痛,“姜家在本地没有什么姻亲友邻么?怎么连安葬都……”
“谁敢啊”,那绸缎铺的老板东瞅瞅西望望,这才低声说:“这是江湖寻仇!我也是听人说,那些人全都带着刀剑呐。”
“那,他们现今还在宁城么?”
“不知道,许是不在了罢。这些日子来没看到……官府也还在查呢。”
倚曼道:“啊,原来已不在了么?哼,还是来晚一步。”
“姜家的几位公子……是都……”
“是啊,从当家的大姐到老二、老三和老四几个兄弟,还有亲眷仆人,各房死了个干净,要不还能叫‘灭门’么?”
孟修竹接连询问了不同街坊的宁城人,得到的均是相似的答复。她打听好了路,直奔城郊而去,倚曼乘马跟上她,到了乱葬岗时,见天色焦黄,隐有雷声,预示今晚是个大雷雨之夜。
“小竹,你要找的人……就是姜家的人,是死了么?”
“别再这样叫我了,行吗?”
她转过头来,似是在哀求。倚曼从未见过她这般凄苦的神色,止住了话头。
乱葬岗是一块坡地,向阳一侧有一片小树林。这里堆满了无人认领的死尸,有些已经开始腐烂,有些的伤口上爬满了蛆虫,有些的脸上则生出了尸斑,发出阵阵冲天的恶臭。孟修竹不知道哪些是姜家的尸体,只能挨着检看它们身上的特征,有没有被火烧或刀剑劈砍的痕迹,她在坟场中来来回回地走过,却始终小心翼翼的,生怕踩踏了任意一段残肢。
倚曼扯出一块面巾,蒙在脸上,才敢靠近她,“这里简直比灵蛊教的蛊房还恶心……你要一直这么翻翻找找么?”
孟修竹反问她道:“你怎么不去见你的老情人?”
“如你所见”,她张开手臂划了一圈,“姜家这些死尸,都是他搞出来的。可是他却已没影了。”
孟修竹一愣,“魔教三少主……你还跟李重霄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什么露水?”倚曼听不懂这些比喻义的汉话,只点点头,道:“我早就认识他了——比认识你还要早。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也是我第一个男人。不过我俩都赞同,这世上这么多人,我们还都这么小的年纪,不必总跟一个人缠在一起。接着我们分开了,后来我也没怎么听到他的消息。”
“那你这次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倚曼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也认识很多男人,那你更应该知道,世上哪有那么多还不错的男人呢?我老是在中原找男人,老妖婆早就生气了。四年前你来灵蛊教赴约,我就也赶回去,趁乱夺了她的位子……之后便再也没人敢管我往中原跑啦。可是后来找的男人,各有各的坏处,没一个赶得上那第一个的。”
“你是想跟他从新来过么?”
“笑话。倚曼向来是玩过就扔的,还会为男人摇摆不定吗?我是想瞧瞧他如今是不是也长坏了,好彻底死心,别再后悔早早地扔了他。”
孟修竹不再言语,转而继续翻找着坟岗上的尸体,她自信她是认得出笑方的——不管他被烧成什么样子。她翻过了一小片,又是一小片。郊外的野地上十分安静,她突然觉得有这么一个聒噪的缠人精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也还不错,假如倚曼不在一旁,她独个儿怎么撑得下去呢?
倚曼说:“你找的也是一个男人么?”
孟修竹不出声,算是默认了。倚曼撇了撇嘴,“真没劲。为了个男人,疯成这个样子。假如李重霄那小子死在这里,我连一步都不会走进来呢,一个男人活着的时候再好看,死了就也只配做虫子的养料。若是看到了一眼尸体噢,以后不小心想起他,简直要吐出来。”
“可是他一直在这里,会害怕、会难过……”孟修竹泪眼已经模糊,“他说他最怕死后没有人给他收尸,他最怕这世上没有人会记得他、没有人会在乎他。”
“你没中了蛊吧?居然会心疼男人,天呐——他是救过你的命么?如果因为金芒是被你亲手一剑杀的……好罢,不是你本意想杀了他的,你心里有愧,老是念着他,还说得过去”,倚曼抬起一只脚,虚空点了点她身畔堆积的无名尸体,“那么这里面的那个人,于你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也许他活着的时候,还有点用处,可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想着的呢?”
“姜家灭门十天了……他等我好久了。”
几道滚滚惊雷从天边炸开,天空被乌云笼罩,已经分不出时辰,只能瞧出,倾盆大雨将要泼洒而下了。
“如果你翻遍了这里,还是找不到,或者认不出他的尸身呢?”
“那我就多待几天,把每一个人都好好地埋掉罢。”孟修竹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哭腔,“你有办法么?快要下雨了,被雨水泡过之后,这些就更难辨认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倚曼顿了一顿,“就算有,也不跟你说。”
孟修竹只得又埋头翻寻脚边的一具具尸体。
倚曼气得无方,“是需要一件沾染过他气味的东西,你有么?”
孟修竹想了想,扯下颈间戴着的那枚狼牙——这是聂兴怀在方山时赠给了她,又被笑方要去,最后他亲手包上一层银衣,送还了她的。
倚曼瞪大了眼睛,“你还真有啊。”
“时间久一点,不碍事罢?”
倚曼接过狼牙,又看了看她,摇摇头道:“还有一个麻烦。我那‘寻尸虫’需以人的鲜血为引,吸血之后的感觉,比万蚁噬体之痛更加难以忍受……而且,被寻尸虫吸过之后,十天之内,真气全都运不起来。”她反反复复地打量孟修竹,“你确定要试这种法子么?武功不能用还好说,大不了我这十天辛苦一些,看顾着你些。可是那种痛?”
孟修竹勉力扯出一点微笑,“这几个月来,我早就痛习惯了,抗疼的本事大有进步。正好还想试试,这世上可有比思归掌更痛的东西?”
倚曼哼了一声,“牙尖嘴硬,这就让你吃点为了男人的苦头——我担保这一次之后,你一想到他,就会浑身剧痛,再也不要把他放在心上了。”她一身衣裙上绣满了大大小小的口袋,却解开裙裾,原来其上还有一个极微细的暗袋,伸进一根小指,拈出了一只米粒大小的黑色虫子。
倚曼解释道:“它可厉害了,别看就只这么小的一个,一旦寻到有相同气味的尸体,立刻便能召引周边土地里、树林中所有的虫子,一同围聚在那具尸体旁边。”
天已经变得乌黑如暗夜,几点雨滴洒了下来。孟修竹不敢再耽搁,走出堆满尸体的坟场,挽起袖子露出手臂,道:“来罢。”
倚曼怔怔地瞧着她,叹了口气,将寻尸虫放置到了她手肘内侧的血管密集之处。寻尸虫只吸了一点血,几乎只在她手臂上停留了一瞬,孟修竹却立时痛得跪倒在地,那条手臂止不住地颤抖,而从那一点起始,痛感向四肢和身躯的各处蔓延,连后背已经开始灼疼的思归掌之伤,仿佛也无足轻重了。
倚曼一面扶着她,一面将一些药物粉末洒在地上,引得寻尸虫去嗅闻狼牙上的气味,静静看着虫子爬向了乱葬岗的那片尸山里。
孟修竹头脑一阵晕眩,在全身骨骼、筋脉、血肉的啮体剧痛之下,她已经丝毫感知不到后背发作起来的掌伤之痛了。大雨顷刻间落下,将倒在地上的她,还有奔向不远处观察寻尸虫动向的倚曼,浇了个里里外外。
神志模糊之中,忽听倚曼在雨中喊道:“奇怪,怎么找不到啊?”
孟修竹想说,是不是寻尸虫被雨水所扰,才出了差错,使了使劲,却发现根本无力张嘴说话。
倚曼转过身来,挥着拳头嚷道:“孟修竹,你被人骗了!他根本不在这坟场里!”
瓢泼大雨中,有一小队身穿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从乱葬岗旁边的树林中冒出头来,各人腰间均系着玄色的衣带。为首一人缓步靠近孟修竹,倚曼奔过来,叫道:“你……”
孟修竹仰面躺在泥泞中,已虚弱至极。此时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划过天际,足以令她将来人探过来的熟悉脸庞认得清清楚楚。
神思消散之前,她拼尽浑身剩下的力气,笑着呢喃了一句:“幸会……李三公子。”
第一卷完结
第二卷应该2024年再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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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报之以琼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