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戒指, 就意味着我与夏油杰在贝加尔湖的所有经历,都是我幻想出来的记忆。
“铃溪小姐可能是落水后受到了惊吓,产生了幻觉, 需要多休息。”
费奥多尔说完, 换了俄语吩咐了苏珊几句。
苏珊睁大眼睛用力点了点头,过了会儿拿着吊瓶过来给我输液。
“是营养补充剂。”果戈里翻译道, “你昏迷了很久。”
……很久?
我记得我是昨天清晨吃过早餐与夏油杰出门的,落水的时间不超过早上十点,现在外面已经天黑,至少过了一天。
不知道夏油杰怎么样了。
“费奥多尔君。”护士苏珊去楼下帮忙时,病房里只剩下了我和果戈里,费奥多尔三人, “应该不是你从湖里救了我吧。”
我落水的时候, 岸上有人扔了一棵树下来,这是多么熊又多么走投无路的做法。
除了夏油杰, 我想不到还有谁会做出这种事。
“请把我的戒指还给我。”
戒指虽有沉入水中的可能性, 但费奥多尔既然那么说了,就是明摆着告诉我,戒指在他手里。
“很遗憾。”费奥多尔合上笔记本, “无法对你进行催眠。”
“……”
“你昏迷的时候, 我试过两次,但是似乎——”他歪了歪头,“都没有用。”
“……要是区区催眠有效果,我现在也不至于这样。”我淡声说道, “我没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你找错人了。”
“我好奇的是另一件事。”费奥多尔重新将目光从窗边移到了我身上,“为什么不让亡魂去往天堂?”
夏油杰的事暴露了, 但这件事本来就不可能瞒住所有人,五条悟已经有所察觉。
费奥多尔不是普通人,他从来没透露过自己的能力,也许就是偷窥秘密收集情报之类的。
“他是我活下去的意义,费奥多尔君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第一次踏入铃溪小姐的家中时,就发现了另外一个人的存在。起初我以为对方拥有隐身的能力——”费奥多尔话音一转,“后来发现不是。”
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夏油杰亡魂的事,他没说。
俄罗斯灭霸自有他获取情报的方式,商业机密不会轻易透露。
“你有什么目的吗?” 我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帮你。”
“……”
费奥多尔最让人佩服的地方,就是在说瞎话的时候,表情依然虔诚。
“铃溪小姐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其实不是。”他认真地说道,“你在意的,现在无法看到铃溪小姐,甚至不清楚你有没有脱险,处于一种极度焦虑和恐慌的状态之中。”
……倒是说的没错。
我摔进湖里时,夏油杰没法拉住我,按照他的性格,一定会很自责,最后迫于无奈拔了树扔下来,但又无法把我送往医院。
戒指被摘除后,他也不能留在我身边,现在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着急。
焦虑和恐慌都是基于不确定和患得患失而产生的负面情绪,但并不是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没有正面意义。
它们至少能证明,夏油杰心里有我。
“人只有在极端的情况下,才会权衡利弊。”
“所以你要怎么帮我?”
费奥多尔托腮:“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丈夫。”
我:“……”
果戈里:“!!!”
*
时间:风和日丽的上午。
地点:彩虹小镇尚未扩建的后街。
人物:我,临时丈夫费奥多尔,群演路人果戈里,以及——被戒指束缚,距离我们大约十米处的夏油杰。
费奥多尔是真聪明,把戒指放在了空地上,这样等于画了一个圈,把夏油杰困在了里面。
他能看到我们,能听到我们说话,但无法靠近,也无法出声。
灵魂是不会憔悴的,夏油杰除了表情,与平时基本无异。
他的表情相当可怕。
“阿陀,铃溪,你们给孩子想好名字了吗?”
果戈里最先进入状态,我们事先没有安排剧本,一切都是自由发挥。
“阿陀和铃溪的孩子,会比较像谁呢?嗯……”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我们来猜一猜。”
我是背对着夏油杰坐的,我怕面对他的表情,会让我愧疚地无法演下去。
费奥多尔也很顺利地进入了状态,微微一笑:“女孩像铃溪,聪明美丽。男孩像我,威武强壮。”
果戈里像是被噎住了一样:“威武强壮?”
语气里是浓浓的质疑。
费奥多尔没理他,继续扮演一个温柔好丈夫的角色:“铃溪,你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
孩子的名字是夏油杰早就定下的,第一个叫夏溪,第二个叫朝颜,都是女孩子的名字,他坚信自己能拥有两个女儿。
“……还没,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纳斯金卡和波林娜。”费奥多尔扒出了两个对我这个日本人来说,听起来奇奇怪怪的名字,“他们会是两个很乖的孩子。”
他伸手,掌心覆在了我的额头上。
少年的手又冷又冰,不比初春时的冰雪和寒风温暖多少。我不由得想起了夏油杰总是带着热度的掌心。
“想不起来的事就不要想了。”
费奥多尔轻声道,手指下移,蹭了蹭我的下巴。
——这回又是失忆剧本。
“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笨蛋,这个很重要的人就是阿陀啊。”果戈里打断了我的话,急切道,“阿陀和你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你们去年刚结婚,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你却被暗恋阿陀的女人推到了湖里!”
果戈里顺着这个失忆剧本,又安排了一个因爱生恨的女二号。
到目前为止,夏油杰青梅竹马的戏份被抢,孩子也成了别人的,连命名权都直接剥夺了。
我可以想象此刻在我身后不远处他脸上的表情。
看着我落水,看着我被别人救走,无法去找我,无法阻止别人误导我,抢走他所有的戏份。
没办法吵,没办法闹,没办法打,甚至没办法走过来。
费奥多尔把他留在一片荒芜的空地上,让他想用周围的东西泄愤都做不到,被迫进入无能狂怒的状态。
“铃溪,是孩子踢你了吗?”费奥多尔突然露出了期盼的表情。
他是个天生的戏精,演得十分投入。
他是面朝夏油杰的,知道怎么拿捏他的情绪。
“嗯。”我配合费奥多尔,承认了刚刚并不存在的胎动,“他们可能在跳舞。”
“我想听听看。”紫色的眼眸里溢出小男孩特有的澄澈和单纯,“我们孩子对世界的致谢。”
“……好、好的。”
虽然是演戏,但是这样的发展,还是让人有点虚,幸好我直起身体,夏油杰是看不到正面的。
费奥多尔最终没有贴过来。
“够了,就到这里吧。”我摆了摆手,“谢谢两位的友情配合,但是我演不下去了。”
果戈里和费奥多尔都是很聪明的人,不问我为什么拒演了,只是收敛了为演戏而装出来的情绪。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转过身看着几欲发狂的人。
“你所看到的场景,如果不是彩排,是真实发生的事,你要怎么做?”
一对上夏油杰的眼神,我就秒怂。
他的脸因为愤怒无法发泄而狰狞,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只被画地为牢的困兽。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坚持训练我从他手底下逃生的技能。
当时我是崩溃又懒散的,因为我觉得不会有那样一天。
夏油杰怎么可能会杀我呢?
谁能想到呢?
“我以后会去mafia工作,并不十分安全,有可能会出各种意外。所以,提前给你彩排一次,就一次。”我费力地捡起了地上的戒指,将它戴回了无名指上,“夏油杰,你是打算锻炼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等真正到了那一天,能够坦然接受我的改变或是死亡,还是——想做些什么?”
灵魂状态下的他,能做到的事太有限了。
“假如湖边没有树,我现在可能已经没了。”
——这是实话。
“上次我摔倒了,你也没办法扶我。”
我每说一句,夏油杰就纠结一分。
上个月我没注意到阳台上有水,不小心滑倒了,摔得有点惨,半天没爬得起来,只能在地上扑棱。
像个心酸的笑话。
在那时我陷入过短暂的迷茫,我有些困惑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空蝉在电话里的意思是既然怀孕了,就好好在五条家住着,让孩子平安出生。
我却执意要来到异国他乡。
在日本,我总是有所依靠,夏油杰看到我衣食无忧,被照顾的很好,那他会觉得我不需要他。
久而久之,他就没有重新为人的想法了。
但是在这里,他看着我一个人去产检,一个人在医院里填一大堆资料,用蹩脚的英语跟别人交流,常常填错重新排队。腿肿了也只能自己揉,做什么事都很困难,摔倒了没人扶,掉在湖里也差点淹死……
有些事是预料之中的,有些则是超出了预料。
我必须得让夏油杰产生“我很需要他”的念头,进而让这个念头变成“即使是当普通人,也好过无法触摸和说话的灵魂”。
“夏油杰,如果我真的像这样和别人在一起,你能接受吗?”
——当然不能。
平安夜那天在天台,他是真心为我祝福。他甚至说过我如果不要孩子了,他和孩子也不会怪我。
但是他现在和我生活了四个多月,没吃咒灵,没研究咒灵操术,没参与任何一场战斗,眼中看到的是极美的贝加尔湖,每天做的事都是各类家务和研究型男的服饰搭配。
他像是被泡在逐渐升温的热水中的青蛙,在一点点被蚕食恨意、磨去锐利。
“我们的孩子还有三个月出生,如果你还是现在这副样子,就得做好一辈子抱不了他们的打算。”话到此处,夏油杰已经很难受了,但我还是要再插他一刀,“他们也永远看不到你,不知道你的存在。”
[共生]的异能力不会给人类带来幸福。
常常是不幸多于幸运很多倍。
据异能力者一瞬先生所说,勉强符合[共生]条件的人,绝大部分都会再回来找他解除制约,所以解除的价格是缔结时的双倍。
我反问不是还有小部分没来解除吗?
他说是,因为那一小部分,不堪折磨选择了自杀。优雅一点的说法,就是殉情。
“我不会强迫你,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停顿了一下,轻声叹道,“我的杰鸭鸭是一个英雄,无论他是不是术师,他都是我心中最可靠的英雄。”
其实就算夏油杰选择一辈子是这个状态,我也不会去找一瞬解除制约,因为美好总归还是大过缺憾的。
只是这样下去,森鸥外多半会给我强行婚配,以此来刺激夏油杰。
他倒不是为了成全我,而是因为[共生]会使生命以2.0的速度流逝,我答应他为mafia工作一辈子,我的一辈子变成了半辈子,森鸥外觉得自己亏大了。
“我收到了森先生的邮件,后天回日本。”
森鸥外在邮件里只写了一个词:【速归。】
他给我批了一年的假,现在还没到一半就叫我回去,横滨肯定有事要发生。
……我还得拖上两个好心的俄罗斯人。
“你们是什么团体的?”我边写邮件边问,“我要跟我的领导如实汇报,他才能让人安排机票。”
费奥多尔:“这是自然。”
“我们的团体名字叫”果戈里扶正了头上的礼帽,正经道,“天人五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