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喜怒哀乐大部分时候都不互通。
上学时幸村精市和柳莲二喜欢英语, 我和学弟切原赤也为英语而痛苦。认识了五条悟,他和我都喜欢吃甜食,家入硝子吃到甜食却要皱眉。
费奥多尔对我的答案不是很满意, 他微微低头, 狐狸帽子上的耳朵随着主人的动作, 也垂了下来。
“我想请教的是全人类的幸福,而非个人。”
少年有这个年纪特有的固执,仿佛我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他连脚步都不肯移动一下。
“你一定要扯上人类整个群体的话,那大概就是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疾病吧。”
毕竟在这些大灾难面前, 大家都顾着逃命了,谁还有空坐在那里揣摩幸福是什么。
费奥多尔这才稍微精神了一点, 苍白的脸上映出困倦的笑容。
“是这样的,所以——”
所以什么呢?
我静静地等着少年的下文。
“我想要创造一个只有铃溪小姐这样的普通人世界。”
“……嗯, 你先前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没加创造。
[我想要一个]和[我想要创造一个]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只是空想, 后者赋予了动词,使得整句话变得具体又危险。
上一个说出此类句子的人,是夏油杰, 他要杀光非术师, 创造只有术师的乐园。
我怔怔地看着费奥多尔, 吊灯冷莹的光芒泛在他脸上,使得他的笑容像窗外未消融的冰雪一样皎洁。
“这个世界上,不该有异能力者, 不该有咒术师, 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应存在。”
我:“……”
啊这。
我看了一眼正在往头上戴帽子的夏油杰,他套到一半因为费奥多尔的这句话停住了手。
……他遇到对家了。
“铃溪小姐知道异能力者和咒术师吗?”费奥多尔又问道。
“知道。”
不仅知道, 我身边的人,除了我自己,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和这两样东西沾边,亦或者两者都是。
“但是为什么?”我十分不解,“只有非术师会产生诅咒啊,术师却在拼命战斗祓除咒灵,按照道理来说,你应该去消灭非术师才对,你……不会是情报弄反了,以为诅咒是咒术师弄出来的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费奥多尔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啊。假如世界上没有咒术师,就不会再有诅咒了。”
“……”
我又忍不住看向了夏油杰,他被这句话气得脸色铁青,我很庆幸他现在是灵魂体,没法出声,不然估计他要开口骂人了。
“你有什么证据吗?”我替夏油杰问道。
“过去五年里,我去了大概官方有记载的五分之三的国家,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费奥多尔稍微停顿了一下,将自己的帽子戴整齐,才继续说道,“没有咒术师的国家,基本没有咒灵。”
“而拥有咒术师最多的国家,也就是铃溪小姐的国家,却有着数量最多的咒灵。”
“……真的吗?”
我听糊涂了,据夏油杰生前所说,人类的各种负面情绪会形成咒力,因为普通人无法控制咒力,导致其溢出后形成了咒灵,但术师可以控制咒力,所以术师不会产生咒灵。所以他要消灭所有的普通人,让产生咒灵的根源消除。
但费奥多尔的调查结果,却与之相悖。
不管性格再乐观的人,也会有负面情绪,没有咒术师的国家,按照道理说早就咒灵遍地跑了——现实却是几乎为零。
除非费奥多尔说谎了,否则逻辑上不通。
“可能你出现的时候,咒灵刚好都躲起来了,所以才没被你发现吧——”
“铃溪小姐。”
费奥多尔出声打断了我,“你知道第一只咒灵是怎么诞生的吗?”
“啊?这个——”
这个连夏油杰都不知道。
每个物种的起源都是相当复杂的,比如人类花了很多年才明确自己的祖先。咒灵归根结底是从人类的负面情绪中诞生的,那么——
“从前有个人,他的负面情绪很多,导致溢出了太多咒力,所以诞生了第一只咒灵?”
“然后呢?”费奥多尔微笑,“顺着你的思路,继续往下说。”
“这只咒灵开始伤人,然后被咒术师发现,将它祓除……”
“那么第一位咒术师又是从哪里来的?”
“……”
我答不上来了。
总不可能是天降吧。
“这个世界上原本都是普通人,结果却出现了咒术师,你觉得他是从哪里来的?”
“那么,第一位咒术师是从普通人中诞生的了。”我想了想,说,“因为咒灵肆虐害人,所以普通人被迫学会了控制咒力,成了咒术师?这样说得通吧。”
“铃溪小姐,你的思路错了。”
“……呃。”
费奥多尔仍然浅笑,他伸手托起挂在窗台下的笑脸娃娃。玩偶挡住白光,在他的眼睛下方落下一片阴影,氤氲开魔一般诡谲的神秘。
“是先诞生了咒术师,然后催生了咒灵。”
“……”
这个说法我是第一次听,简直是天方夜谭,夏油杰也是一脸“你在逗我吗”的神情——尽管费奥多尔根本看不到他。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变异,因为变异出了咒术师,所以原本被称为‘负面情感’的咒力,受到影响诞生出了咒灵。”费奥多尔移开手指,他靠在窗边,目光投向贝加尔湖上方苍茫的天际,“所以咒术师越多的地方,咒灵也越多。咒术师越强,咒灵也越强。两者是相伴相生的。”
“因此,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咒术师,就不会再产生咒灵了。”
费奥多尔的语气坚定且沉稳,透出冰凉的杀意,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不是普通人,他现在就会杀了我祭天。
“不、不是这样的吧。”我张了张嘴,想争辩,半天都没理清思路,“可是咒灵就是普通人无法控制外泄的咒力产生的啊。”
“在没有咒术师出现之前,负面情感就只是负面情感,咒力是后来创造出的名词,而咒灵是紧跟咒术师之后出现的产物。”费奥多尔收回视线,看向了我,“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咒术师和咒灵,两者都是不该存在于这个美丽世界的毒瘤。”
“……”
我彻底无言。倒不是赞同费奥多尔的话,而是我找不到可以反驳他的点。
他和夏油杰完全站在了对立面,一个认为非术师有罪,一个认为术师有罪。
“同理,异能力者也是毒瘤,因为有他们的存在,犯罪率才会大幅度提升,很多无辜的普通人因此丧命。”
费奥多尔忧伤地垂下眼睫,这一刻的表情又和星空下低头拉琴的俊美少年渐渐重叠。
【你不要听他胡说!】夏油杰气到嘴唇都在颤抖,【咒术师怎么可能是毒瘤?!】
我勉强读出了他的唇语,但没有理睬他。
……咒术师不是毒瘤,那么非术师就是了么?
“费奥多尔君,你本人也不是普通人吧?”我犹豫着开口道,“要是你的理想实现了,岂不是连你自己也消失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杀”吗?
“没关系。”费奥多尔伸手,在夏油杰暴躁又愤怒的目光里,揉了揉我的头发,“只要铃溪小姐,和千千万万个像铃溪小姐一样的人,你们能获得幸福,这是我的愿望。”
“……”
虽然知道这是疯话,但我却有一点感动。
大概是因为这次我被划分到了保护范围内,而不是站在要被消灭的队伍里。
“有一点让我感到很意外。”费奥多尔又说道,“但凡听过我的愿望和故事,很多人都骂我是疯子,但铃溪小姐竟然没有惊讶。”
“……还行吧。”另一个疯子在你旁边站着呢。
“铃溪小姐没有感到惊讶,是因为遇到过和我持有类似想法的人吧?”
我愣愣地看着他紫红的眼瞳,脱口问道:“你的能力是读心术吗?”
他竟然说对了。
“只是我的猜测。”费奥多尔收回手,我们的面前是一面镜子,我看到我的头发上多了一只兔子形状的小发夹,毫无疑问,这是今天登门的礼物,小巧可爱——恭喜夏油杰又多了一个眼中钉。
“而且我猜,那个人,他失败了吧。”
呵。
我在内心默默吐槽,他不仅失败了,他还死了,现在就站你旁边无能狂怒呢。
由此可见,无论是消灭哪一方,都行不通。
“他失败了,但我一定会成功。”费奥多尔平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依旧温柔,像是在藉由我,表达对自己的某种承诺。
他和夏油杰还是不一样的,并非指观点上的对立,虽然他们都是执念很深的疯子。
后者是被各种压力和失望扭曲心态的疯子,他对生活几近绝望,出发点是不幸与憎恨。
前者是过份热爱生活,从他每日必做的为世界祷告祈福,可以看出,费奥多尔渴求世界完满无瑕,他的出发点是爱与幸福。
一时半会儿,我品不出究竟哪个更疯。
“我那个失败了的朋友,他立志消灭非术师,其实也是想创造一个没有咒灵的乐园。”
夏油杰口不能辩,我就替他说了,“他吃了几千只咒灵,也是为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叭。”
“他方向不对。”费奥多尔淡声说道,“如果只靠武力消除世界上的咒灵,那么首先,应该杀掉最强的咒术师。”
*
费奥多尔离开后,我和夏油杰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
他的帽子还是只戴了一半,额前的那撮刘海翘了起来,眼神因为放空而稍显茫然。
“别想了,各人有各人的观点。”我先开口说道,“再说了,谁也杀不掉五条吧。”
既然是最强,就不可能被人用武力轻易杀死。
等一下,费奥多尔说的是“如果只靠武力”,难道他还有别的方法?
【咒灵才不是咒术师产生的!】夏油杰偏过头,倔强地沉着脸。
“……知道了。”
【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就是个不怀好意的骗子。】
“……是么?”
我用的是不确定的语气。
夏油杰露出了沮丧的表情,面对灵魂状态下的他,我其实应该安抚。
“我们来看电视吧,五月份《复仇者联盟3无限战争》就上映了。喏,预告片出来了。”
夏油杰很喜欢漫威的电影,《复仇者联盟3无限战争》的票我已经订好了。今天刚好在电视上看到了预告片。
然而我很快就萎了。
大反派灭霸的愿望,是收集宝石打响指,随机消灭全宇宙一半的人类,据他所说,也是为了人类的幸福。
我怎么就和消灭人类还声称造福人类的家伙杠上了?
“这个角色,你应该很有代入感吧。”我指着灭霸问夏油杰,“你和费奥多尔,一个是日本灭霸,一个是俄罗斯灭霸。灭霸大联盟。”
夏油杰的表情更纠结了。
【我哪有这么丑……】
“我指的是你们自说自话的态度。”
这一刻,我想起了帮我完成共生的异能力者一瞬说过的话。
一瞬坦言他的异能力约束条件很多:要在共生者失去生命迹象前剥离灵魂;共生者的灵魂必须还有对活下去的渴望;共生者与被共生者之间要有情感联系。
一瞬接到的订单里,具备上述条件的,不足五分之一。
然而据他所说,愿意继续下去的人,又只剩了十分之一。
“我的异能力叫共生,但其实是寄生。”一瞬把完成制约的戒指还给我,才说出缘由,“因为从完成共生的那一刻开始,被共生者需要供养两个灵魂,生命流逝速度会变成正常人的双倍。”
“……噢。”如果共生没有这类代价,反而显得奇怪。
一瞬看多了生离死别,看我的表情就像看一件死物,对夏油杰的故事也丝毫不感兴趣。
“我并不想打击你,但是至今为止,从我的能力里获得幸福的人,总数是0。”一瞬很肯定地说,“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回来找我解除共生关系。我会收双倍的价钱。”
“寄生方的活动范围处处受制,与外界的联系也只剩下了被寄生方,他们对被寄生方的占有欲会越来越强,因为对他们来说,后者就是全世界,却偏偏触摸不到,连声音也无法发出。另一方也迟早不堪重负。”
一瞬用嘲讽的口吻说道,“这就是为什么逝者的灵魂要升上天堂,而不是留在人间。疯够了就收手吧,小姑娘。”
“我明白。”
我没敢告诉一瞬,我还保留了夏油杰的身体,并委托森鸥外找人将他修好了。
我怕一瞬会觉得我更疯。
……
“夏油杰,费奥多尔君问我人类的幸福是什么,我回答不出。因为他没有问我擅长的问题。”
我替他戴正了帽子,“你要问问看吗?”
在我近乎执拗的等待中,夏油杰动了动嘴唇,灵魂状态下的他面容保持着最佳状态,即使不喝水,嘴唇也润泽得像是刚接过吻。
【铃溪的幸福是什么?】
“我的幸福啊?”我摸了摸头发上的小兔子发夹,用头发丝将它覆盖住,“就是有一天我喜欢的人,来亲手替我换掉这只发夹。我现在不喜欢兔子也不喜欢鸭子了,我喜欢狐狸,一只有紫色小眼睛和奇怪刘海的狐狸。”
夏油杰抿唇不语。
“还有一件事,你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吗?”我指向窗外不见半点绿色的雪山和冰湖,“贝加尔湖根本没有春天。”
“我想看的其实是这里的夏天。要问为什么——”
“夏油杰,我觉得我们应该留下一个不苦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