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七岁那年,被送到姑妈家过暑假,表哥们在打猎时捉到一只灰兔,就让我养在了院子里。
我给它起名叫泡泡,悉心照料它,见证它一天天茁壮成长。
后来时值九月,父亲要带我回去,幸运的是他不讨厌动物,我在电话里询问是否能继续饲养泡泡,他欣然同意了。
不幸的是,接我那天他心情不太好,上车之后就一直责怪我动作磨蹭。到了家,几句零星的抱怨上升为他和母亲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我很害怕,他们打了起来。
父亲气急了,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就拎着泡泡的耳朵把它狠狠扔在了地上。
泡泡还活着,身体不住地颤抖。
我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把它抱到怀里。那时的我什么也不懂,这一下摔断了它的脊柱,泡泡命不久矣。它用一侧的眼睛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眼眶中居然滚出了泪水。
直到它的体温完全冷了,四肢僵硬地维持在我将它抱起的姿势,我才明白它永远离开我了。我亲眼见证了一个生命的消逝,就像羽毛般轻盈婉转。
如果我能再提早个十几分钟发觉泡泡的死,兴许会大哭大闹一场,可当我得知它死时,早就为时太晚。
世上有一种悲哀,发生的时候,你连眼泪都来不及流。
这件事着实给我幼年的心灵造成了不小的撼动,自那以后,我近乎病态地痴迷于濒死的事物,乐于目睹生命为了存活所做的挣扎。十八岁那年,我选择去距家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留学,当了一名医生。
这是我的秘密。我知道这是极为恶毒的喜好,必须烂在肚子里,一旦说出口,必将会遭千万人唾弃。
有朝一日神一定会降罚于我,亦或他已经这么做了。命运的轮盘暗中操控着一切,千方百计诱惑我,企图迫使我爱上一个不久于世的人。
我想我确实是喜欢阿瑟尔的,可能是因为他那番关于“向日葵”的荒唐的说辞,也可能……嗯,我不知道,我就是喜欢。
我无法怪罪阿瑟尔,这根本不是他的错,可有的缘分与其细水长流、徒增其悲,不如提早夭折。
我开始若有若无的回避,万幸阿瑟尔没再主动找过我,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必要的查房问诊,我们很少交流。
我绞尽脑汁想将注意力分散开,于是更加频繁地出入病理实验室。在发觉自己喜欢阿瑟尔的那一刻,我更加迫切地希望能解决这该死的绝症。
说来矛盾,尽管我对临近死亡的生命有所偏好,但我又希望能帮助他们对抗死亡。假如骨生花真的有办法治愈,也不失为一个善举。
然而没有什么办法,不仅没有办法,很快也没有钱了。
月底开会的时候,院长对我们说:“这个月的医院经费花销格外快,大家有头绪吗?”
我不敢说话。病理实验室的确是个烧钱的地方,除此之外,能烧钱的只有六楼的垃圾井通往的焚化炉。物理意义上的焚烧。
守门人说:“情况不很妙,国家每个季度拨一次款,然而现在还是季中。我们得想点儿别的办法……”
我说:“不!你休想!”
他笑着看了我一眼:“想哪里去了?艾可?”
他说,“我们有个老赞助来着,出现这种情况,就去找她谈判,要些钱花。”
这事很快就交由他来负责了,一通电话之后,他宣布,“对方同意了,不过她有个要求,她要把张玶接走。”
我是从这一刻才知道,张玶是异国财阀的养子,他奇怪的姓名都是随当地的风俗而起的。
张玶的病不治了。
我们当然没有权力说什么,但这事总归让人怪不好受的,尽管我们知道内幕,这种放弃无所谓,反正都会死的。
但是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为什么会在这种节点放弃一个孩子。
因为有心事,我在查房时也很难和张玶热络地交流了,不过这个心智过于早熟的小大人却觉得我是因为和阿瑟尔闹情绪,连带着疏远他。
他像模像样地说:“艾可,你们的私人恩怨我绝对不会再置喙了,你不理他,总不至于不理我吧。”
他这样提醒倒让我突然发觉,人们已在不知不觉间默认我和阿瑟尔是关系特别的一对了,而且自那天早上读过阿瑟尔的信,我已经将近半个月不曾和他说过额外的话。除了必要的查房问诊,我们很少交流。
七月下旬,知了吵个不停,道路两侧的树木垂头丧气,像一排排心灰意冷的人。
莱斯利和我并肩坐在树荫下,一言不发地勾勒他的草稿。中途他休息了一会儿,抻了抻肩膀,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打算和他冷战到什么时候呢?”
我很清楚他指的是谁,还是违心道:“你在说什么?”
“阿瑟尔,”莱斯利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我,他说,“你这是明知故问。你们之间的相处方式的转变显而易见,他单方面失恋了。”
莱斯利侧头看向我,似乎在观察我的表情,“你应该很清楚那个年轻人喜欢你,那么,他怎么惹到你了?”
“没有,只是觉得模棱两可只会起反作用,还是表明立场为好。”我对这份莫须有的控诉矢口否认。
莱斯利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明智的做法。”
接着他像是骤然陷入了某段回忆,眼里浮上一层阴影,“艾可,在我年轻的时候,遇见了太多傻瓜,他们患得患失,一边抬高自己,一边给追求者放下摇摇欲坠的绳索。”
“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显然不是。”
天空忽然炸响一声惊雷,光线一下子暗了,要下雨了。
骤雨打断了闲适的时光,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匆匆向室内跑去,但没来得及,莱斯利身体欠佳,不可能跑得太快,天上开始掉雨点。
半路上恰好有一个小型的温室花房,莱斯利拉着我躲了进去,几乎是下一刻,雨噼里啪啦地下大了。
“一时半会儿不停不了了,医生。”莱斯利叹了口气。有张本该摆放花盆的矮架是空的,被我们拿来当了长凳。
“值班护士发现我们不在应该会来找的。”
“今天是谁当差?”
“珍妮。”我越说越没底,珍妮向来是几名护士里最粗心大意的那个,没准儿正在餐厅里打瞌睡呢。
“最好不要指望她。”所见略同。
光线更暗了,外面黑得胜似夜晚,说实话我害怕这种情况,雷雨、户外、空荡荡的小屋。风声是恶魔的诅咒,雨点是幽灵的脚步,模糊的影子都是怪物。
这种心理上的不良反应无关乎胆量,它与我童年时期关禁闭的小房间密切相关。
父亲一贯用最严苛的标准去要求他人。有段时间,他施行了一套新制度:家庭中表现最差的孩子需要在礼拜日闭门思过,而那天是每周一度的家庭郊游日。父亲总共只有两个孩子,所以我和哥哥注定有一个在全家欢乐的日子里留守。
更糟的是为我们专门准备的“自省室”,如今想来,那无非是改造过的衣帽间,大概三平方米左右,头顶一盏吊灯,仅能装下一个人和一张写字台。
有次轮到我被关,父亲他们开车去了郊外野餐。不料想,中午时分天气骤变,雷鸣电闪,把他们截在了半路。与此同时台风吹断了镇子上的主电线,几栋住宅失火,政府紧急叫停了供电系统。
这些我都是后来才得知的。
当时的我独自一人蜷缩在自省室,庭院里的果树被风吹得左右乱摆,拍在窗户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即便隔着一道门也听的一清二楚。突然灯泡闪了两下,熄灭了,排风扇也紧跟着停转。
自省室的门从外反锁,没有流动空气的逼仄小屋成了致命的密室。
我在死寂的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到眼皮越来越沉。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再睁开眼我躺在明亮的病房,原来在窒息缺氧的状态下人会犯困,只不过这一睡就有可能再也醒不来了。幸好我命不该绝。
后来母亲大闹了一场,自省室终于又改回了衣帽间。
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因为这次经历而患上泛泛的幽闭恐惧症,否则将给生活增添太多不便。我不畏惧电梯这类寻常的封闭场所,使我感到害怕的逼仄空间必须满足一个条件:外面在下雨。
刚巧,外面在下雨。
无需多言我此时的崩溃。
其实冒雨狂奔也并非不行,但我一方面心疼莱斯利的画,一方面也不好意思暴露这份羞于示众的软肋。
于是我只好沉闷地听着滴滴答答的流水声,期盼着也许永远也不靠谱的珍妮,她最好想得到多带一把伞。
莱斯利倒很惬意,闷声哼起了歌,是一首耳熟能详的圣蒂格玛童谣,关于十五世纪一段不堪的历史。
“年轻的巫师挂在绞首架上,
“被随意地丢在石阶上,
“静寂的园林下了雨,他们沉到水底……”
动听的旋律配上诡异的歌词,产生了残忍的美感,我没有发现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首先是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苦涩气息,有点像松香和艾草的混合,近几个月来我经常能闻到这种味道,它萦绕在空气中,似有若无,时至今日我忽然明白这是阿瑟尔身上的香味。
我听到阿瑟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在喊我的名字:“艾可,你终于醒了,地板太冷了,你在发抖,艾可,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他说着,用手轻轻拍抚着我的肩膀。
我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逐渐看清温室里暗淡的光线,那是一盏防水的照灯,一把合拢的伞斜靠在花架上,莱斯利撑着另一把伞,在门口静静看着我们。
“造化啊。”莱斯利摇了摇头,率先走入雨幕。
暴雨下了一整晚,第二天清晨还在淅淅沥沥地掉着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