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顶着巨大的惧意一点点磨蹭进了小筑,唯恐汀郁突破极限对她这个无辜水鬼下手。
汀郁见到她一脸悲苦的模样,反而笑了。他招招手:“过来,你长得这么丑,不配我出手。”
这个颜狗!
阿鬼又一步步磨蹭过去,汀郁不耐烦,广袖一挥,阿鬼就坐在了床榻前的椅子上。
“我现在对你施了定身术,以免你听了后面的话闹出什么动静,把岚期引来就不好了。”
一听他的话,阿鬼心就凉了:岚期听不得的话要她听,很显然汀郁是要拉她下水啊!
汀郁凝视我良久,才道:“岚期是不是以为你就是青楸?”
阿鬼眨眨眼睛,表示同意。
汀郁露出一抹古怪的笑,说了一句让她肝胆俱裂的话:
“你不是青楸,青楸已经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的意思就是,这世间千世轮回,这人间万次离合,岚期再也不会遇到青楸了。
岚期并非丢了他的青楸,而是世间再也不会有青楸这个人了。
“我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明白。”汀郁声如寒冰:“但是水鬼,你给我听清楚,岚期和曦族的灭族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从极渊的河伯,还是曦族的皇室遗脉,但凡曦琅迁怒于他,但凡这死劫真的应验了——你当做好灰飞烟灭的准备!”
阿鬼:“?!?!”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有关系?!
死劫也好,情劫也罢,她不过就一个从极渊的水鬼,她不是主动留在姑射山上的,更没有说自己就是青楸,她自始至今都是被动啊!
“我知道你不是青楸,但岚期觉得你是,你就得是。”汀郁凝望着阿鬼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慢慢道:“我快要死了,不想那么早在忘川河黄泉路看到我师兄。”
阿鬼暴怒:这人怎么这么自私呢?!他不想他师兄死,她还不想自己死呢!何况她也不想成为青楸,凭什么就要为了一个骗局搭上自己啊?!
汀郁沉默许久,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缕笑意:“不如这样,你与我订个契约,做岚期的奴,好么?”
好你个大头鬼!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阿鬼显然是后者。
这个嘴上说着自己快要死了的神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往她额头上拍了一个印。一阵彻骨冰凉之后,阿鬼心也凉了。
“小水鬼,你可听好啦,”汀郁笑得一脸和煦:“从现在开始你的命就和我师兄绑一起了,他生你生,他死你就魂飞魄散咯——魂飞魄散懂吧?呼——”
汀郁吹了口气,阿鬼面前的一方砚台变成了齑粉,向四方散了个干净。
阿鬼不争气的一个激灵,咽了口唾沫,面如死灰。
一缕阳光凿透窗棂,落在汀郁清美的侧脸上,仿若玉雕。他盛了一捧阳光,轻声道:“不过你放心,等东方的太阳再一次升起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东方的太阳再一次升起——他的意思就是明天咯?她可以明天离开岚期么——不能。
阿鬼浑身一松,可以动了。她艰难地转过僵硬的脖子,看着汀郁。后者莞尔一笑:“小水鬼,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改变不了事实,就改变自己心态罢。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可怜,说不准她一可怜岚期,就心甘情愿保护他了呢?
于是她问:“岚期上神真的三百年没出从姑射山一步么?”
“三百年?没出姑射山一步?”汀郁嗤笑一声:“隔三差五就来虚词川找我喝酒的不是他?
从东南姑射山溜达到西北不周山的不是他?上个月去北冥垂钓的不是他?”
阿鬼:“……”
她怎么可以有可怜岚期这种心态呢?
阿鬼说:“尊者,你要拿我的命来保护岚期,须得记着,从这一刻起,你和岚期就已经欠我的债了。不论日后阿鬼是生是死,这笔债我是要讨来的。”
汀郁一怔,再看着晨曦下那个瘦弱的身躯,目光就完全变了,不再是轻视与厌恶,而是错愕。
他又想起三百年前与那个女子的初见,也是这般明朗的目光,和善而坚强,她只是笑着,世间就回春了。
于是汀郁点头:“是,算我与岚期欠你。”
“师兄——”
岚期进屋看着他,问:“可觉得好些了?”
汀郁目光落在阿鬼身上,对岚期朗然一笑:“师兄,你说得对,是很像。”
阿鬼翻了一个白眼儿:像你妹,青楸可不会像她一样用自己的命来保护一个比自己强不知道多少倍的人!
岚期没理他,却凝视着书案,声音凉了许多:“汀郁,我送给你的夫诸灵骨砚呢?”
汀郁:“……”
阿鬼脑子大片大片空白,暮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很暖和。
“阿鬼,阿鬼——”
岚期停下步子,神色肃敛:“阿鬼,你好好看看我,我是谁?”
阿鬼一个激灵,看着他周身都冒着寒气,不由打个寒战,赶忙认真道:“你是绝世无双超凡脱俗胸怀天下高风亮节的隽尘上神岚期啊!”
岚期摇摇头,认真道:“我是你的主人,是奴役你的人。”
啧,这孩子,还越玩越当真了!
她蓦地想起汀郁的话:青楸已经魂飞魄散了。刻骨的恐惧就水一样淹没了她。
试想一下恋人已经死的透透的了,他还当她活着,三百年,等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心死之人还活着,无非是靠着那一点想望,等哪日梦醒了,他会死啊。
阿鬼压下心头惊恐,问他:“上神啊,你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岚期莞尔一笑:“我知道,你是阿鬼,从极渊的水鬼。”
他……想明白了吗?还是说他已经接受了青楸湮灭的事实?
恋至魂魄的人,却再也不复存在……他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应该很痛吧?
“上神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魂飞魄散是什么样的?”
“这世上,”岚期用很轻很慢的语调说:“本来就没有魂飞魄散。不会有人彻底消失,粉身碎骨也好,灰飞烟灭也罢,有人念着她想着她,她就活着。”
活是活着,却只活在了他心里。
“上神啊,”阿鬼认真道:“或许你该回到姑射山,如果前方真的是你的死劫的话,不值得。”
活着很好,活着还能思念一个人。岚期活着,还能保护更多的人。
阳光在岚期清美的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如果前行不值得,阿鬼,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值得?”
阿鬼又叹了一口气,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上神啊,你不一样的,你是九重天的神,是信仰。那么多人,包括我,都觉得只要你在,世间任何劫难都可以平息。汀郁说前方有死劫,应在我身上,我不怕;可如果是你的话,我舍不得。”
“你说,舍不得么?”
蓦然,岚期许久不犯的沙眼又发作了。
不得不说岚期美人沙眼发作的时候还是格外的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睛,一川飞絮,一蓑烟雨,一笔水墨。
汀郁说岚期是很温柔的人,就是通过这双眼睛看出来的罢。
倏然之间,岚期就将阿鬼紧紧拥入怀里。泠泠轻语在她耳畔响起:
“此身予你,再无不舍。”
曾在话本上看到一句话:求而不得,不舍不得,既无求,何来舍?究其结局,求也不得,得又要舍……
青楸于岚期,已是求不得。他还能舍什么呢?
他依旧还以为她就是青楸,然她到底不过是岚期的一个慰藉罢了……
他以为自己失而复得了,其实大多数时候,失而复得的早已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