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楚杭做了一个梦。
夜空远寂,脚下大地像烧红的烙铁般发出瘆人的红光。魑魅魍魉争先恐后蜂拥而来,咆哮呜咽着,愤怒嘶吼着,像要吞噬一切。
白色衣衫已尽数染红。萧亦行宽袍广袖,断剑开路、脚踏业火,一步一步踏过遍地尸骸。森冷利爪自前胸背后齐齐袭来,亡灵冤魂自周身呼啸而过,几乎要将他的身影撕碎。
他茕茕而立,青丝飞扬,衣袍在熊熊烈火中狂舞,断剑反射着清寒华光。
火红的彼岸花如同蜷曲的龙爪,成片成片地盛开在道路两旁,一眼忘不到尽头。他一人一剑,从黄泉地狱而来,眼中是一片顽强的狠戾。
浩浩荡荡的河流截住了他的去路,水面玄黑如墨,碧绿如翠,明明无星无月,色彩却变换不穷。弱水之上,鸿毛不浮。
萧亦行神色平静,径直向水中走去,他每迈出一步,身体便更陷入一分。浓黑如墨的水面翻涌不歇,一股无形的吸力将他拖拽向河底深处,一时间凄厉的尖叫声、狂笑声充斥耳膜。
没入水中的窒息感扑面而来,楚杭猛喘一口气,从梦中惊醒。他下意识地往身边一摸,触手只有冰凉的土地,人已不知去向。
“师尊呢?”楚杭倏地清醒了,向江屿白问道。
“沅宁师兄还没回来,师尊天不亮就出去寻他了。”
“他一个人去的?”
“嗯,师尊说此地危险,不让我们跟着。”
楚杭心中一凉,握紧剑柄就要起身,动作拉扯的疼痛骤然侵袭而来,他才颓然地想起自己腿折了。
焦躁的感觉如狂潮一般涌上心头,在胸膛里翻腾不已。尽管他知道萧亦行很强,强到仙门众家之中,已甚少有人能够伤到他。可左淮风的死,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口,让他不得不时刻警醒。
时间一点一滴,都变成煎熬。直到晨光洒满山间,洞口豁然明亮,萧亦行的身影再次出现,楚杭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萧亦行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沅师兄?”弟子们欣喜不已,纷纷围上前去。
沅宁靛蓝色的衣袍已有数道剑痕,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但幸好都不是致命伤。
“伤口不深但刺中的位置刁钻,如此飘忽不定的剑法…”易星洛思索道。
“苍穹派,两仪剑。”沅宁缓缓开口。
“什么?”众人一片哗然。
“我昨日引开碧瑶宗的人后,本想借着夜色暂避,不料撞见了苍穹派内乱,好不容易才脱身突围出去。”
“此话怎讲?”
“左淮风,是被他的亲传弟子一剑穿心杀死的。”沅宁低声一叹,唏嘘道。
此言一出,洞内人人皆惊。萧亦行的脸色如同笼罩了一层冷霜,开口道:“宗门内乱、派系残杀,此事必有蹊跷。如今各门派死伤过甚,再拖一天还不知会如何惨烈。现下必须尽快联合其他门派除去山中瘴气,尽可能减少争斗伤亡。”
“琅琊山脉方圆百里,这瘴气毒性甚烈、连绵不绝,要想清除实非易事。况且如今敌友不明,又如何联手。”易星洛为难道。
“那便只能一赌了。”萧亦行眸光微沉,话语之间已迅速结印把洞口再次封住,只身一人飞出了结界。
“师尊!”身后留下一众弟子的惊呼。
他没有回头,白衣翩飞,急速向远方掠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没过多久,只听砰的一声烟花炸响,一朵巨大的如意云纹从山谷深处升腾而起,百余里内皆清晰可见。
这个时候暴露自己的位置实属兵行险招。萧亦行明白,如今他在明处,别人在暗处,引来的可能是道友援军,也可能是豺狼虎豹。但他别无他法,只能放手一搏。
他将神识探出,延伸到所能覆盖的最大范围。忽觉几道人影由远及近,身形极快,从密林中穿梭而来,瞬息间已至眼前。
靛水微染,月白袍服,为首一人正是琅琊阁阁主北桓。他刚刚落地,几道白色身影也紧随其后而来。
萧亦行眼眸染上一丝冷冽,手指轻移至剑柄处。
北桓立时上前一步,把他刚出鞘半寸的剑推了回去。“亦行,这位是凌霄宫穆长老,我们昨晚便与凌霄宫汇合了,他们并无恶意。”
萧亦行望去,北桓身后一人须发皆白,踱步而来,肩头凌霄花图样由金线密织,颇有仙风道骨的风采。
凌霄宫,穆青远。他心下怅然,从袖中掏出一块血迹斑斑的腰牌,双手递上。
穆青远接过腰牌的刹那,脸色一变,沉声道:“萧道君,敢问这块腰牌是从何而来?”
萧亦行并无隐瞒之意,直接道:“我昨日途遇贵派弟子苏遇,这是他的遗物。”
“他...他是如何遇害的?”穆青远神色悲怆,布满皱纹的手指摩挲着腰牌上的名字,微微颤抖。
“胸口中掌,心脉皆断。”
“到底是何人所为?”
“我赶到时,他已无力回天,并未看到是何人所伤,但胸口掌印似是落雁掌法。”
“落雁掌,是昆仑宫!”凌霄派弟子已经喊了起来。
“此地瘴气弥漫,事有蹊跷,一切尚不能定论。”萧亦行思忖道。
“不错”,北桓点头,“当务之急是尽快祛除瘴气,恢复山中清明。只是琅琊山覆盖甚广,唯有开启四象阵法才能涤荡瘴气。这阵法对修为要求极高,算上你、我和亦行,现下还差一人。”
恰巧在此时,空中传来一个雄浑厚重的声音,“我来。”
众人寻声音望去,虚虚几道残影划过,落凤山庄庄主李木楠,已飘然而至。
“李庄主来得正及时。” 北桓拱手道。
“以武会友本是美事,不料竟被贼人搞得乌烟瘴气。在下愿与各位一道,祛奸除恶、合力破敌!”李木楠肃然道。
北桓微微颔首,“多谢李庄主仗义相助。”随即他凌空而起,月白色的身影立于空中,双手飞速结印,喝道:“天地自然,秽炁分散,以吾之灵,渡汝之魂。四象阵,开!”
“开”字脱口的刹那,萧亦行、穆青远、李木楠同时点地腾空,与北桓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急速散去,遥遥立于天空四角。
万千金光破空而出,巨大的光波自阵中向四周蔓延,浩瀚磅礴的灵力仿若万丈海浪,气吞山河般席卷了整个琅琊山脉。霎时间,金色的光芒灼耀天地,温暖强大的灵流徐徐拂过每一寸山石草木。
阴霾的天空被骤然撕裂,笼罩在琅琊山脉的重重瘴气终于散去,露出原本群山叠翠、清泉汨汨的模样,恢复了一派万物萌发、生机勃勃之景。
山中众人皆是神识一震,只觉胸口翻腾的杀戮戾气陡然消散,神思渐渐明朗起来。前一刻还在张牙舞爪的傀儡僵尸们,瞬间化作一滩齑粉,风一吹,就如砂砾一般飘散于天地之间。
大家绷紧的神经蓦然一松,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东方位有一个身影急速坠落下去,没入了重重森林之中。
萧亦行刚入元婴境,这两日灵力消耗过度,此刻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在即将砸到地面前凌空虚点了一下,这才延缓了落地的冲力,总算没有摔得粉身碎骨。
北桓余光一瞥,立刻朝着萧亦行坠落的方向赶去。琅琊山林深茂密、灌木丛生,他寻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发现了落在草堆深处,已经无知无觉的白衣身影。
萧亦行几乎是正面伏在地上的,发丝凌乱的散在额前,完全看不清面容。从那样的高度摔下来,就算有金丹灵力护体,也是够呛。
北桓轻叹一口气,扶着他的脖颈,小心翼翼地把他翻过身,仔细打量起伤口来。
萧亦行上身穿着轻甲倒也还好,只是四肢、脖颈甚至脸庞,都被坠落的冲力和枝桠划下了深深浅浅的伤口,纵横交错。为了减缓撞击,他的右臂和手指已经骨折,以一种不自然地角度弯曲着。
北桓盯着这张脸沉默了一瞬,还是掏出了止血丹药给他服下,又聚起灵力覆上他骨折的伤处,细细化开淤血肿胀。
正在包扎手臂之时,碧云天众人赶到了。
山洞结界消失的那一刻,楚杭便心头一凉。这道结界是以萧亦行自身的灵力维系的,结界破了,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四位徒弟心中惊愕万分,再也按捺不住冲了出去。
楚杭腰间的琉璃佩与萧亦行的神识有所感应,他一路拽着江屿白,乘着御风诀好不容易追到此地,赫然看到萧亦行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登时心跳漏了一拍。
萧亦行双目紧闭,连唤了好几声都毫无反应。裸露出的皮肤布满深深浅浅的伤口,脖颈间一道猩红狰狞的裂口触目惊心。
那张有着修真界第一美誉的脸庞,此刻伤痕累累,血迹斑驳,混着脏兮兮的尘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楚杭搭在江屿白肩上的手骤然滑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