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词虽算得上是恭敬,语气却是十足的无礼嘲弄,顾延强压下心中升腾起来的怒气和给面前这个没礼貌的年轻小白脸一点教训的想法,目送着君九倾上了二楼。
姿态亲昵的远交?倾身耳语的关系不密切?还有捻着点心亲手送到嘴边还顺带擦嘴儿的萍水相逢?
若不是此时情况不对,他早就想哐哐两拳揍上去了……
这边,轩辕凌拉着清风往僻静处走,直到看不见旁人了,才停下脚步。
轩辕凌有些激动,他转过身看着清风,语气急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清风便把事情始末都说了一遍。
轩辕凌连连问道:“这家客栈店主本想劫财灭口,却那群人被反将一军?让出房间给我们的究竟是何人?你去的时候有没有给他们看到府中的腰牌?”
清风不敢去看他,垂着头,脑袋小幅度地点了点。
“这下糟了。”
轩辕凌闭上双眼,轻拍额头,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气息涌上心头。
看到轩辕凌如此模样,清风也不禁慌乱起来,“少爷,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人乃是邻国寒雪的前镇军大将军——顾延,传闻他手染鲜血战场上杀人如麻,于寒雪百姓眼中威名赫赫,只一站出来,便能止小儿夜啼……”
“他四年前因旧伤卸任,卸甲归田,可为何他会在此时回大晏?”
顾延的生母祖籍在鎏安,其父是寒雪国人,若认真来说,他也算半个大晏人。
清风忍不住插嘴道:“可是这又关我们什么事?难道这位前将军嗜血无常,喜欢随便在街上挑几个人杀来玩?”
轩辕凌摇了摇头,将食指与拇指并起,咽了口唾沫讪讪道:“因为我与这位前将军,儿时有点些微交集。”
“是什么。”
清风这时候还有时间八卦。
轩辕凌看着清风这副模样,瞪了他一眼,慢慢陷入回忆道:“少时他曾随着他父亲来京城,因不识路走丢在我家门前,我爹当时恰巧下朝回来,多管闲事,就把他领进府里头。”
“我那时正被老爹关禁闭,因为好奇驱使便扒坐在墙头打量他,他那时就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动也不动,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
“直到他察觉到我的窥视,扭过头同我对视了一阵,便起身走到我面前,厉声质问我在作甚,我当时就吓得支支吾吾,脚下一滑,砸了他个正着。”
“还……还不小心磕到了他的唇上,当即我就道了歉,可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想将我千刀万剐!”
轩辕凌打了个寒颤道:“所以,当他提出要在这里暂住几日时,我心中便明白他定是来寻仇的,幸好那几日我藏得隐蔽,待到他不得不走时,我躲在暗处看他那个大仇未报的表情,暗暗祈祷以后再也不要遇到他。”
不然下场铁定会很惨……
另一边,二楼转角处。
无人能看到的地方,消失在顾延视线里的君九倾靠墙轻舒出一口气,他揉了揉脸,方才装出来的气势顿时消散去。
君九倾发现捉弄人也无法缓解内心的沉重,他望着手里的玉簪,思绪又一次飘远……
两个时辰前。
君九倾正准备睡下,屋外甲子敲门来访。
“属下有些事想来跟您谈谈。”他站在门外解释道,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沉静。
君九倾重新燃起灯火,打开了门,见甲子神色如常地站在门外,便侧身让他进来。
看起来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君九倾想着说坐下泡壶热茶再慢慢聊,便让甲子先坐着等一会儿。
甲子端正地坐在桌前,看了眼桌上已经被吃了大半的糕点,而后又去看不远处正背对着他找茶叶的君九倾,眼底幽深。
君九倾很快便将茶具端了过来,他在甲子对面落座,疑惑问道:“那么晚还来找我,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甲子抿了抿唇,将一情报纸卷递给君九倾,开门见山道:“前月滘州海翻,大雨倾盆半旬便淹了几乎半个州的城池,田地也因遭了大水庄稼全烂了根,无居无食,使得数万百姓皆拖家带口向北逃荒,止至前日正午,已有部分百姓聚居在沃南城下。”
君九倾蹙眉道:“天灾**……我记着影阁北边粮仓还有不少富余的陈粮,让影卫开仓分发一些粮给城外急需的难民。”
甲子却是将纸卷又往君九倾面前推了推:“您还是先看看吧。”
君九倾洗茶的动作一顿,他放下手里提着的茶壶,接过纸卷时抬眸看向甲子,眼里带着不解。
君九倾疑惑道:“怎么?难不成是北边的粮仓没粮了么?”他边说边展开了纸卷,在看到其上的讯息后不禁怔愣。
甲子道:“昨日戌时五刻,聚集在沃南城下的难民成群结队闯入了未来得及关上的城门,不仅抄棍持棒抢掠城中居民,且还霸占房屋钱财……此为头领的名单。”
君九倾将茶杯推过去,惊道:“那当值的沃南守军呢?难不成就任由着这些难民涌入城内?!”
甲子接过热茶,回道:“当日当值守军共一百零八人,而涌入城内的难民足足是守军十倍有余。他们趁着黄昏守军视野恍惚,成群结队一拥而上,守军一时不察,阵型便被后上的难民冲开了。”
君九倾沉思良久,道:“总感觉有些许不对劲。”
难民集聚城下,沃南城主未增派守军就算了,当值守军竟比往常还要少上四十人。
而且他记得城门戌时整就该合上了,怎的昨日到了戌时五刻都未关城门呢?
甲子也点了点头表示奇怪,接着道:“苏长老已召遣未委派任务的低阶影卫前去维持影阁周边秩序,可对方到底人多势众,他加急传信过来便是想让属下立即赶回沃南召遣高阶影卫以作增援。”
苏长老便是那位影阁里还算得上正直的长老,自从君九倾离开影阁时便是委任他来处理影阁大部分的日常事务,他先前的工作态度与成效倒还算不错,只是为何现在出了点事便想让甲子快马加鞭地赶回去?
君九倾这个疑惑刚在脑中成型,便忽然记起之前怕露馅而悄悄恶补过的影阁制度,新章里边就有几条严令禁止越级指派事务的章程。
往简单来讲,便是苏长老无法命令比自己高品级的影卫前去救场。
就算是往后哪日苏长老被他人劫持生死攸关了,倘若没有更高品级的人出示召遣令,在场的高阶影卫便只能原地待命,等着与苏长老职阶同品级或是更低一级的影卫前去营救。
十余年前君陌离野心极大,妄图自己掌权,上位时便不顾他人反对以强硬手段改了大半的阁内章程,畏于强权,众长老便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默许了君陌离的行为。
后来君陌离身死君九倾闭关,那沉甸甸的实权便落到了六位长老的手里,转眼间便被瓜分了个干净。
可当权力在手,谁又会去废除那几条对自己有利的章程呢?
这些章程便一直未改,直到君九倾……君九倾他只是囫囵吞枣地背了一遍阁内章程,还以为这些章程都挺正常的呢,自己又懒,便没去管。
现在改也来不及了,君九倾正想开口明日他们便原路返回,甲子便打断了他:“明日一早属下便驾马赶回沃南,调任过来的影卫已经安排妥当,明日便会到,待此事解决后属下再同您于京城汇合。”
君九倾莫名不悦道:“那要多久?”
“还请您放心,一个半月足矣。”
君九倾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总不能说返魂草只是他因为想偷溜出来随口说着玩而已的吧,反正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便点头算是同意了。
甲子搭在大腿上的手指抠了抠掌下的布料,垂眸应了声。
君九倾从袖中掏出一卷银票递了过去:“我也没什么东西好给的,这些银子便当作是路上盘缠吧,还有几套之前帮你相中的新衣服我放在房间里面了,待会就拿给你试试,事情解决后记得给我传个信……”
甲子听着君九倾事无巨细地唠叨着,喉结无意识地滑动了动。
“明日早上我就不去送你了,今天太累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君九倾自顾自地道,没再去看他,起了身抬脚向内室里走。
“我先去帮你把衣物拣出来。”
见君九倾进了房间,甲子右手捏紧茶杯,杯里的热气随着风向上飘荡,最终消散在空中。
他垂着头,眸中的情绪看不真切,整个人沉浸在压抑的气息中,令人感觉莫名的孤寂……
他并没有等到明天早上,只是在确认君九倾熟睡之后,便悄悄地翻窗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知道君九倾的习惯,只要是睡着了,无论什么声音都吵不醒他。但他未成想的是,在他走后没多久,君九倾被一场噩梦惊醒。
那梦里的景象一片漆黑,只有厚重鲜血的腥气与嘲弄骂声在空间里重叠充斥,随后是督察处敷衍的回应、雨夜的呜咽、无措的怒吼,再然后便是带着淫.欲的邪笑、刀锋刺入血肉的厉声、畏惧的求饶与手铐锁住的轻响。
而终局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君九倾猛的从梦中惊醒,轻薄的亵衣下满身冷汗,他手脚有些发软,只能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来,随手摸了把汗涔涔的后背,想着起身去换套衣裳。
走出内室才想起来茶具忘了收拾,几步走到桌前,里边的茶水早已失了温度,君九倾将余茶倒去,抬头望了眼甲子不久前还坐着的位子,便莫名心生了想去隔壁看一眼的奇怪想法。
将茶杯洗净放好,他推开了客房的房门,眼见走廊里一片漆黑,耳听楼下的大堂还听见有响动,应当是哪位客人禁不住雨夜的无聊,又拉上友人跑去饮酒划拳。
君九倾轻手轻脚走到隔壁,抬手叩了叩那扇薄薄的木门。
等了许久屋里也没传来响动,许是里边的甲子已经睡熟了,君九倾如此想到,扰人清梦是不礼貌的行为,他应该转身回房睡觉了。
可心里莫名响起一道相反的声音让他再去重新敲几次门,或是使用一些小技巧进去直接看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的甲子有些不对劲,无论是他对上自己视线时不小心透露出的异样情绪,还是在吃饭饮茶时心不在焉的状态。
鬼使神差地,君九倾抬起手附上了那扇冰凉且粗糙的门页,令人意外,房门并没有上锁。
轻轻一推,只听微小的吱呀一声,黑漆漆的房间便完全同走廊连为一体。
屋子里没人。
君九倾心往下一坠,抬脚走进去,将这并不大的房间从头到尾转了个遍,最终停在了内室卧房旁的窗前。
君九倾推开窗,月光便争先恐后涌了进来,照得这屋内又多了几分冷清。
借着光亮,君九倾才有机会看清楚屋子的布置,不同于他房间里的杂物随手乱摆乱放,这房间整齐如新,空空落落地,就好像根本没人住过一样。
意料之外,却又好似意料之中,甲子今日的状态的确有些不正常。君九倾心里思绪万千,甲子他会去哪?又为何会撒谎?
君九倾百思不得其解,从初见到如今,在他认知里,自家这位统兵阁统领多少有些木讷、长相星眉剑目、性格虽说沉默寡言、但可能碍于两人之间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就算自己再怎么不着调地逗弄他,也算得上是听话。
难不成是真的受不了他才连夜跑了吧?君九倾轻蹙起眉,而后瞬间便将这个猜测逐出脑海。
检查了窗框,又往窗外眺望了番,君九倾没发现什么别的痕迹,正打算收回视线,眼尖的君九倾在楼下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件熟悉的物什。
是不久前他赠给甲子的那只玉簪。
君九倾从窗口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到地面,而后将那只污浊的簪子捡起。
用衣袖仔细地将其擦干净,他握紧手中冰凉的簪子低语道:“为何会出现在这?”
三两下翻回屋子,君九倾在屋子里又转了几圈,却找不到丝毫线索了,他只能叹了一声将窗页合上,正想打道回府,却在转身时不慎碰到了桌角。
桌上立着的灯台被撞得左右摇晃,最终重心不稳地倒在了桌上。
君九倾暗骂自己笨手笨脚,伸手想将灯台扶起,却在看到打翻的灯油浸润的黑色纸灰后微怔……
他思绪飞转,脑子里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连忙从光屏里找出线索修复这个功能,而后在光屏上朝着桌上的纸灰填入修补所需的墨水与纸张,不过半盏茶,一张泛着墨香的崭新纸页便替代了之前那小捧纸灰。
君九倾将纸拾起,他本以为只是胡长老连夜送过来的密信,可越往下看他却越觉得心惊。
这是一封不属于影阁的密信。
前礼部尚书王实入狱后并非死于积劳成疾的心疾,竟是在白日里被人活生生吓死的。
而令他被捕入狱的罪魁祸首,锦衣卫于他书房中搜出的贪墨假账,从放出风声、扩大舆论开始,一直到之后搜集证据、缉拿归案,皆是远在沃南正陪着他游山玩水的甲子布下的暗局。
刑部侍郎温有林半月前出游惨死于乱匪刀下、京城城门前挖出胸前刻着极凶卦象的无首男尸……亦是甲子所为。
还有三年前统领西南十万大军的大将军陈复“寿终正寝”的隐情……
纸面上短短几行字,随便哪句都能在外边掀起轩然大波。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动机是何?
君九倾忍不住将信又读了几遍,而后嘴里念念叨叨。
“少主……少主……”
他并没有原身的记忆,甲子究竟什么时候来的影阁,所谋何物,真实身份又是谁,自己一概不知。
刚穿来时生怕被查出端倪,就连原身名字与身世细节也是他费尽心思旁敲侧击问来的,就怕被发现他不是真正的君九倾后被当成妖物架在火上烤。
君九倾平复了会儿呼吸,正想找找信上还有没有其他线索,才发现原来背面也写着东西。
他低声将其上的字念出来:“如今世道当乱,计划初成,影阁阁主君九倾为局中定胜杀子,需多加照看,待利用完毕后……”
君九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寒气直挺挺堵在咽喉,指尖紧紧捏着纸页,周身冷得泛起阵阵麻意,那余下的语句竟怎么也读不出声了。
他只是棋子……
君九倾难以置信地反复阅读,试图在这不长的字里行间中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半分误会的可能。
然而,并没有……
君九倾恍惚地拖着骤然失力的身子回到自己房间,屋内漆黑一片,只有窗外洒进的朦胧月光,为他披上一层淡淡的银纱。
他苦涩地轻嘲出声,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润,只剩失落与悲凉,望着空处低声喃喃:“难道真是我自作多情?”
他还清晰地记得,找到簪子时上面沾满的泥土,正如他此刻的心,狠狠摔在了泥里,污浊不堪。
君九倾想到这里,才慢慢回过神来。
手里的白玉簪温润通透,还带着丝丝暖意。
楼下还未熄灯,应当是顾延他们还没处理完,君九倾听着楼下传来的响声,疲惫地合上眼睑。
事情怎变化成了这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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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其二十四·寒帐人离念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