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这个冬季终于过去,年节就来了,村里再没了社火,下河湾的戏也不来演,但从年三十到初五的六天里,一定要吃馍的,不吃馍哪里是过年呢?家家都是没了麦面,只能做包谷面的粑粑,最好的也仅是在包谷面里掺少许麦面,和水拌匀了,放入酵头,连着盆子在炕上捂了被子发酵,都忙着烧蒸锅。xiashucom村子里柴禾烟又像雾一样顺着巷道卷,粑粑和二掺面馍馍的甜丝丝的气味忍不住张口来吸,一吸又都呛得连声咳嗽。狗尿苔在巷道里跑着,烟雾全让他用脚踩了起来,一会儿没有腿了,一会儿没有胳膊了,跑出巷口,整个身子都没有了,只看见一颗大大的脑袋。面鱼儿老婆答应着要给婆灌一壶醋的,狗尿苔要去拿醋,就把从六升家买来的豆腐切出一块要回报的,古炉村的豆腐依然是老豆腐,瓷得可以拴根葛条提着。面鱼儿老婆正蒸出了一笼粑粑,说狗尿苔你有口福,从蒸笼里用竹片划出一块让他吃。狗尿苔已经吃了三口了,又掰开一疙瘩塞到嘴去,就发现了掰开的粑粑里有了一个虱。狗尿苔什么都可以吃的,比如谁唾在他碗里他可以吃,从口里掉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吹一吹土也还可以吃的,却就是不能吃食里发现小动物,他说:婶,婶,粑粑里有虱哩?面鱼儿老婆说我看看,结果面鱼儿老婆看了,说:这哪是虱呀,是颗芝麻么。狗尿苔或许也就认为那是芝麻,最多把芝麻弹掉,可面鱼儿老婆却说:面盆子在炕上捂着发酵哩,能保住被子上的虱不跑上去?这有啥呀,全当吃没骨头的肉哩!狗尿苔就不再吃了,提了醋壶出来,在巷道里恶心地吐。
六天里,头三天吃粑粑,后三天吃豆腐渣和红薯面和在一起蒸出的馍,初六一过,人说正月十五以内都是年节,实际上,没有了好东西吃还算什么年节啊,开始恢复了喝包谷糁稀糊汤,吃柿子拌稻皮磨出的炒面,差不多的人都开始屙不出来,厕所里随处可见掏屎的柴棍儿。
但是,在山门下,在村南口和东头碾盘那儿西头石磨那儿竟然生出了一片片牵牛花。古炉村原来是天布家照壁下有一篷牵牛花蔓,照壁推倒后,蔓篷也连根挖了,一下子却在别的地方生出那么多的蔓,是哪儿来的呢?人们都觉得奇怪。这些蔓上长满了像蝴蝶须一样的蔓尖,伸得长长的在空中抓,抓住个什么了就卷起来往上爬,就爬上了山门两边的石柱,爬上了碾盘旁的苦楝树,连老顺家的山墙也爬上去了一人高,那石磨上扇已经被揭开,滚到了塄畔下,蔓就把石磨的下扇全部罩住,而没有凿好的新的石狮也被罩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像是一疙瘩藤架。花没有开,但你感觉它随时就开了,甚至会觉得你才一转身,那喇叭一样的花全朝天吹起,热热闹闹作响。
婆全然地聋了,什么声音再也听不见,如果就是开批斗会,怎样的骂她,她不会理会,脸上没有表情。年三十的夜里很黑,她给狗尿苔糊了灯笼,灯笼上贴了一圈剪下的纸花儿,但狗尿苔提着灯笼在巷道里跑了一圈,里边的煤油灯歪了,烧着了灯笼,哭得汪汪地回来。婆没有打他,还在安慰,说:有灯笼了走夜路能照着路,没灯笼了也一样走路么。就在他拉着婆上屋台阶时,他听见了婆的身子里咯嚓了一下,婆的腿就疼得走不动了。村里再没有了善人,婆自己给自己揉了一夜腿,虽然还能走路,却从此再离不开了拐杖。狗尿苔看着婆拄着拐杖走路,动不动就要想到婆从拄拐杖那日起,身子要一点一点木质了。他的眼泪就流下来,再不让婆去地里干活,去泉里担水,到猪圈里喂猪,他都要更勤快地去干。但是,婆更多地都在家里和院里,她走不动了,耳朵也聋实了,也不再愿意见人。毕竟在家里、院里呆久了饭吃进肚子里又沉腾腾不动,每当黄昏,就一个人拄了拐杖出来,要到村南口的塄畔上立一会儿。巷道里已经很难找到一张风吹成疙瘩的大字报了,树上的叶子也才长出嫩叶,她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来剪纸花儿,其实,她都握不动了剪刀,也不再剪纸花儿了。她拿眼睛来照,照这个世上,照这个世上的各种人和猪呀牛呀狗呀的,甚至就坐在那一块石头上看着天上的云,看着谁家雨淋过的山墙,从云里和墙皮上看到更多更丰富的人人物物。她在这个时候,皱纹聚起来,像一朵菊花,也像一个蜘蛛网,却辨不出她是在愁苦呢还是在无声地微笑。
现在,天上的云如同冰一样发白发青,在太阳快要落下去了,那冰层出现了断裂,一道红光斜斜地就照着了半个中山,还有屹岬岭的南崖头,而南山依然青黑的,黑得像兽群,南山之所以这般的黑,是半山腰处卧着云,整个冬季那里是不化的雪,人们永远以为那还是雪,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云替代了雪,或许是雪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云吗?婆盯着那云,云就动起来,一齐往山下流去,后来流下州河里,什么就没有了,州河还是白花花的。昂嗤鱼在叫自己的名字,昂嗤——!昂嗤——!昂嗤鱼从来没有叫得这么响的,如牛在牛圈棚里哞叫。
狗尿苔说:婆,是神在那里扫云吗?
婆听不见。婆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她看着最后一道太阳光从中山和屹岬岭南崖头都退去了,州河还是白花花的,一动不动的那种白花花。
狗尿苔意识到婆什么也听不见了,心里一阵泛酸,他搀了婆,要把婆搀回去,但婆却看见了跟后背着背篓从村南口的慢道上趔趄着腿上来。
跟后的媳妇在年根死了。那媳妇一个冬天断腿都在化脓,脓出到最多的一次盛了少半碗,睡倒了半月,只说还可以挨过一年半载的,谁也没想到,要过年要过年了却死了。跟后的媳妇一死,跟后的天就塌了,年前村里还是来了救济,跟后就被救济了,可这次救济再没有了粮食,全部是从新疆过来的萝卜干,而且萝卜干还得去镇上领,跟后就带着儿子从镇上背回来了几十斤萝卜干。那儿子看见了狗尿苔,叫着干大跑上来。
狗尿苔说:过了年了你咋还这么高?
干儿子说:你也这么高么。
狗尿苔}兑:我不长你得长呀!
干儿子说:我不长!
狗尿苔抱住了干儿子,说:不长就不长吧,咱都不长!
跟后却放下了背篓,就势躺在了地上,他脸色苍白,像糊了一张纸,叫着婆。婆看着他的口形也叫着跟后,叫声是那么高,说:跟后你咋啦,你是要狗尿苔背背篓吗?跟后点着头,头就耷拉在地上。狗尿苔不肯背。跟后又说了一句:我怕是不行了,狗尿苔。
狗尿苔这才看了跟后一眼,听干儿子在说他大在路上要屙哩.蹴在地里就是屙不下来,他用手在肛门里抠,抠是抠出几颗干粪蛋了,却抠裂了肛门,血流了一地,就趴在那里睡了半天。狗尿苔便去背背篓,背篓大,一背起来,篓底就搕打着腿弯子,他说:这阵寻着我了?你给霸槽掮锨的时候,叫你你连吭一下都不吭声!跟后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提不成那事啦,不提啦。狗尿苔说:镇上有啥消息吗?跟后说:啥消息?狗尿苔说:你给我再装糊涂,我就不背啦!跟后说:你是说公审会吗?狗尿苔说:啥公审?枪毙会!跟后说:嗯,听说就这几天哩。狗尿苔说:你说真能枪毙吗,霸槽就真的要枪毙呀?!狗尿苔说:那还用说,铁板上钉钉子的事!跟后说:唉,他一棵包谷菌苗才要长成个树呀!狗尿苔说:包谷苗苗能长成树?!跟后捂着了屁股,靠在了满是牵牛花蔓的石狮上,肛门又流出血来,流在了脚脖子上。
第二天的早晨,狗尿苔提了半桶生尿要泼到自留地的麦上去,一只蛤蟆就趴在巷道,他就跺着脚,跺一下蛤蟆往前蹦一下,竟撞着了一家院墙和院墙外的榆树之间结成的蜘蛛网,那只胖胖的蜘蛛从网上掉下来,但没有掉在地上,牵着一根丝在那里晃过来晃过去。早晨碰上蜘蛛是这一天要有重要的事发生,这是古炉村人人都相信的事,但狗尿苔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呢?狗尿苔说:蜘蛛,蜘蛛,你知道了什么?胖蜘蛛攀着丝上到了树枝上,狗尿苔还生气着蜘蛛不告诉他,树枝上却掉下了另一个蜘蛛,掉在地上就死了。
牛铃曾经说过,雄蜘蛛都瘦小而雌蜘蛛却肥胖,雄蜘蛛一生都在谋算着把它的那个东西插到雌蜘蛛的身体去,但一旦它把那个东西插进了雌蜘蛛的身体里,它很快就死了。狗尿苔看着死在地上的蜘蛛,蜘蛛是瘦小的,想着是不是它刚才和那个胖蜘蛛那个了?这是真的吗,他想问问别人,而巷道里没有人,在巷口的一个碌碡上坐着老顺,老顺拿着一个碗,碗里是和好的炒面,没有吃,却用手捏着炒面团搓着,搓成细条了,就在碌碡上摆起来,摆的像个小塔,像个馍馍。
狗尿苔说:叔,老顺叔,雄蜘蛛和雌蜘蛛一那个,雄蜘蛛就死了,真是吗?
老顺好像听不着,专注地做他的事,在碌碡上摆了一疙瘩,又去另一个树根上摆了一疙瘩。
狗尿苔说:嗨!你弄啥呢?
老顺说:弄屎哩!
摆出的炒面疙瘩不是像塔,也不是像馍,和屎一模一样。
狗尿苔说:屎?
老顺说:你吃呀不?吃屎!
狗尿苔认定老顺是疯了。他不再理睬疯子老顺,想着疯病是不是传染的,就像疥一样,来回疯了又疯了老顺。狗尿苔到了自留地,地里的露水立即打湿了裤腿,他一勺一勺把尿水泼了,一股小风就走近了,在地砸头卷了一个细细的风柱子。这时候远处的公路上突然地涌现了一大群人,就都在小木屋那儿。小木屋还在,却没有了门也没有窗子了,门前还堆着县联指人设哨卡的石头,那横着的榆树还一直没抬走,被掀滚在路旁的地头上,许多人就站在石头和榆树上。从屹岬岭转弯处的公路上还有人一溜带串地下来,而烽火梁那儿公路上也黑压压地有了人群。狗尿苔说了句:真要有重要的事发生了?!提了尿桶就跑。在村道里,摆子在敲锣,摆子的腰总算好了,摆子又活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在喊:全体社员都听着,吃过饭都到河滩去!没吃过饭的赶快吃饭到河滩去!今日召开公审大会啦!狗尿苔才要问个究竟,摆子已转过三岔巷去,而留在这条巷道里的声从东墙撞到西墙,从西墙又撞到东墙,狗尿苔也只是听清了:全体社员都听着……
村道里有人从院门出来了,这一家的问斜对门的,那一户的又问隔壁的,他们似乎没有看到狗尿苔,好像过来的是一只狗一头猪,或者是一股风,狗尿苔有些生气,也后悔出来没有带火绳。但是,即便他们要问他,他又知道什么呢,能回答什么呢,他就一边从巷道里走,一边乍着耳朵听。听到的是:下河湾西川村东山洼的人都来了,镇河塔那儿的人都挤疙瘩啦!——呀,他们咋到咱这儿?——要公审的都是咱古炉人么。——公审谁?——还有谁?——要枪毙天布和霸槽吗?——可能吧。——爷呀,古炉村要死多少人呀!还有谁,还有谁,会不会要还逮捕些红大刀和榔头队的人?——这说不来么。——爷呀爷,咱古炉村完了,西山垭村五十二年闹暴乱,从此一沟成了暴乱村,咱要成文革村了。——暴乱和文革咋能扯到一起,文革好,文革万岁!——万岁,万岁!可古炉村死这么多人,死一人了他后人是几代都翻不了身的呀,完了,完了,古炉村啥都没有了!——还有瓷货么。——是有窑哩,准又再会烧窑?就摆子吗?——还有狗尿苔,让狗尿苔烧!
狗尿苔终于听到有人说到他了,但他们又是戏谑他,拿他取笑,狗尿苔说了一句:我明年就上学呀,你以为我将来就烧不了窑?!朝地上呸了一口,提着尿桶往家里走去。但牛铃在叫他,大声地叫,只有牛铃永远是热乎他的。
牛铃是和两个背枪的人在杜仲树下说什么,喊着他的名字跑过来时还回头说:往左边巷里走,在堆着照壁砌下来砖的那个院门就是。狗尿苔看着背枪的人走进左边巷了,问牛铃:那是谁背的枪?牛铃说:我不知道,是公审来的人吧。狗尿苔说:他们问你啥呢?牛铃说:问天布家在哪儿?狗尿苔说:是来抓天布的媳妇呀?牛铃说:他们说要去天布家让缴子弹费呀。狗尿苔说:缴子弹费?枪毙天布还要让他家缴子弹费?!牛铃说:这你不知道了吧,凡是被枪毙的人都要缴子弹费哩。狗尿苔心里一紧,浑身一阵发麻,他说:哦,哦。转身又走,连尿桶也忘了提。牛铃却说:你不去河滩呀?狗尿苔说:能不能去?牛铃说:现在没榔头队也没红大刀了咋不能去?你哪儿没能去过?!狗尿苔说:没有榔头队和红大刀了,那我才不能到处跑了,我又是四类分子的狗崽子了么。牛铃说:这倒也是,可你不去看看天布和霸槽了,就再也没有天布和霸槽了。狗尿苔又站住,最后还是被牛铃又拉着走了。
公路上正好又开来了十几辆卡车,每个卡车上都贴着“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大幅标语,车上背枪的人就押着五花大绑的犯人,狗尿苔压根儿没有想到前边的车上押着的天布和霸槽,后一辆车上押着的是马部长和胖子,再后边的车上押着的却是守灯和麻子黑。
怎么还有麻子黑和守灯?牛铃说:听说他们也成立了造反兵团,借过三个信用社的钱,在借黄柏岔信用社钱时,营业员不借,他们就当场把营业员打死了。狗尿苔说:麻子黑手里有几条人命了,他杀多少人我都信的,守灯也会杀人?牛铃说:四类分子本来贼心就不死么。狗尿苔不言语了。牛铃说:哦哦,我不是说你,我说守灯哩。狗尿苔不上牛铃的怪,他要从人群里挤过去看守灯,但卡车厢后边的挡板打开了,犯人被推了下去,狗尿苔看不见了犯人,他听到有惨叫声,立即也听到有骂声:还知道疼呀?站起来,配合好,配合好了一会儿一枪打在脑袋上你就不疼的,要不配合,多打几枪,你才知道啥叫疼了!人群就呼地往后退,退过来的人踩着了狗尿苔和牛铃的鞋,他们就倒了,人群还在往后退,有人就也倒在了他们身上。狗尿苔喊:踏人啦,踏人啦!人群却又向前涌去。等他们爬起来,公审会已经开始了。他们看不到公审台在哪儿,犯人又如何站着,看到的只是人群的屁股和后背。要从腿缝间钻进去,钻进去不到一米就钻不进去了,狗尿苔给一个大个子说:让我爬到你肩上。那人说:你来上我头上来?!牛铃就拉着狗尿苔往小木屋那儿去,小木屋没了窗扇的窗台上都站着人,牛铃便从后墙爬上了屋顶,狗尿苔怎么也爬不上去,牛铃说:我看见啥了给你说。
于是,牛铃在说:他们就站在塔底下,天布脸像是土布袋摔了一样,守灯脸是红的,猪肝一样红,他扑沓下去了,又被拉了起来。狗尿苔说:霸槽呢?牛铃说:霸槽他扬着脸,脸咋恁寡白的。狗尿苔说:他本来脸白么,还扬着脸?牛铃说:眼睛闭着。狗尿苔说:还着军大衣吗?牛铃说:穿了红毛衣,还是那件红毛衣。狗尿苔说:他只有那件红毛衣么。牛铃说:啊狗日的麻子黑还笑哩,你笑你妈的×哩!狗尿苔想:麻子黑这时候了还能笑?就听到了有喇叭在讲话,但谁在拿着喇叭讲话,又讲了什么话,牛铃不在意,他狗尿苔也不在意。狗尿苔还在问:那马部长呢,胖子呢?牛铃说:屁部长!喇叭突然停了,接着是人群又潮水一样退了过来,又潮水一样漫了过去。狗尿苔问:咋啦,又咋啦?牛铃在说:要枪毙呀,往河滩里拉哩!狗尿苔急得往屋顶上爬,他后退了十几步向小木屋后墙根跑,希望能猛地跳起来登着墙抓住后檐再翻上屋顶,但他差不多手都要触到屋檐了,又重重地摔下来,爬起来就不用想着再次上屋顶,拧身跟着了往河滩涌去的人群。人群涌到河堤上了,堤上有背枪的人在警戒,谁也不得过去,狗尿苔就又往河堤下边的芦苇园边跑,那里人还少,能看到河滩上已挖好了的六个沙坑。每个沙坑前都站着一个端枪的人,不一会儿,从河堤那个石摆前,犯人被拉过来了,是每个犯人被两个人拉着,那不是拉,是架着跑,他们三个一组三个一组十分快地跑了过来,竟然经过了芦苇园边的沙渠,再往河滩跑去。狗尿苔看见了霸槽是第一个被架了过来,他的红毛衣是那么红,胳膊在后边绑着,看不到了那红毛衣没有了后襟,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黄军裤,裤管被绳子扎了,他的双脚几乎没有着地,被架着奔跑,脚尖就划着地,沙滩上深深地划出了两道渠儿,像犁犁过的犁沟。狗尿苔听见身后有人在说:咋扎着裤管?又有人说:不扎着裤管屎尿不是流出来了?这人的话可能是对的,犯人在这时候一定早吓得屎尿都下来了吧。狗尿苔回过头来,这才看见就在他的后边站着三个人,一个拿了个蒸馍,是红薯面蒸馍,另外两个人在叮咛:枪一响你就往前边跑,边跑边掰馍,跑到跟前了就把脑浆掬在馍里,要趁热吃,记住了没?拿馍的人说:我吃不下去了咋办?一个说:必须吃!听话,吃了你病就好了。记住,往第一个沙坑那儿跑,第一个是榔头队的队长夜霸槽,他脑子聪明。一个说:不说了,人家看哩。三个人头就往左后边看,狗尿苔也往左后边看了,那边却是秃子金,天布的妻弟,还有八成,他们都拿着席和绳子。那拿蒸馍的人说:为啥不说?那些人是干啥呀?狗尿苔当然明白秃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是干啥呀,收尸呀,他们一定也要先朝沙坑那儿跑的,要跑到拿馍人的前面把死尸保护起来。狗尿苔就说:那是收尸的。拿馍的人说:叔,叔,人家要收尸,我弄不到脑浆咋办?旁边那个人就问狗尿苔:你是古炉村的?狗尿苔说:嗯。那人说:来了几个收尸的?狗尿苔说:三家。收霸槽尸的来了,收天布尸的来了,收守灯尸的来了。那人说:收夜霸槽尸的?狗尿苔说:收尸的那几个人厉害得很,要弄脑浆你弄四号坑的那个女的,五号坑的那个叫麻子黑,他们没人收尸。拿蒸馍的人说:我弄那女的。话还未落点,枪响了,同时有六支枪一直在对着六个犯人,只听见了一声枪响,六个犯人却同时头上蹿了一股东西就都倒进了沙坑,那蹿上去的一股东西蹿得并不高,但几乎六股平行。狗尿苔还未搞清这是怎么回事,身后拿蒸馍的人已经跑出去了,而拿着席和绳子的秃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也跑出去了,他们跑得更快,很快撵上了拿蒸馍的人,好像秃子金还用身子抗了一下,拿蒸馍的人手里的蒸馍就掉在地上,他大声地喊:我的馍!我的馍!而大量的人都涌了过去,都往沙滩上跑,狗尿苔又被挡住了,跌坐在沙窝里,他看不见了拿蒸馍的人,也看不见了秃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
狗尿苔还是爬起来跟着人群往河滩跑去,他想最后看一眼霸槽,他已经想好了,他看见了霸槽他不哭也不恨他,但他一定要对麻子黑唾上一口。他在沙滩上跑着,就被人抱住了,抱住他的是婆。婆也来了,婆和支书在一块,还有杏开,杏开的头上缠着头巾,头巾把整个头和脸都包住了,只露出一双大眼,她的眼眶是那么青黑,让狗尿苔想起当初霸槽戴的墨镜。杏开的怀里还抱着孩子,孩子在使劲地哭。婆说:回,你回,有娃哩,你回。也吓唬着狗尿苔回。
狗尿苔这次不听婆的话,和婆顶嘴,他说:我不去沙坑那儿了,我就在这儿行吧。婆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婆恨恨地瞪他,说:你去干啥,你看了想不吃饭不睡觉呀?!人家都不来,你去?婆硬拉着狗尿苔,狗尿苔哄了婆说:我系系鞋带。他猫下腰,突然又跑掉了,还在顶嘴:谁没来?村里人都来了!
其实,老顺没有来,老顺还在村道里摆着他的炒面,枪响的时候,他无动于衷,在六七个碌碡上和树根上都摆好了炒面屎,他走回到了碾盘旁的院里去,院门口狗在卧着,那条狗被打断脊梁,不能跑动了,终日就卧在那里。
狗尿苔和牛铃会合后,他们一直等着公路上河滩上的人都走完了,才往村里来。他们讨论着天布、霸槽、守灯、麻子黑的尸体将埋在哪儿:守灯和麻子黑都是上无老下无少的人,他们肯定是村人随便在中山根挖个坑埋掉就算了。天布有媳妇,媳妇的娘家人多,会埋在他的祖坟地里。而霸槽虽然也只一个人,但秃子金对他好,秃子金会吆喝榔头队的人把霸槽下葬的,也肯定在他的祖坟地里。但是,怎么个埋,还是做墓做棺材吗?牛铃说:肯定是挖坑,拉着他们去河滩时经过小木屋前边,我看见天布的疥上了脸了,霸槽脸上也有疥,疥会传染的,肯定要挖深坑埋的。
狗尿苔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们会不会变鬼?
牛铃说:当然变鬼,人死了都变鬼。
狗尿苔说:他们做鬼是个什么鬼呢?
两个人就做出了决定,上次看鬼没有看成,今晚上就按着善人交代的方法去看鬼。
进了村子,他们从村道里走,牛铃就看见了碌碡上有屎,而且不是一个碌碡上有屎,六七个碌碡上都有屎,或许他们说着鬼他心里有些发毛,要故意岔开话头,就骂道:谁狗日的屙了这么多屎?!狗尿苔知道那屎是炒面做的,他突然想作弄牛铃,他说:哦,牛铃你敢不敢把那一堆屎吃了,吃了我给你一升白面。
牛铃说:一升白面?这是你说的?
狗尿苔说:我说的。
牛铃说:你说话算话,我就吃呀。
狗尿苔说:你敢吃?
牛铃说:我敢。他看看四下没人,捏了一疙瘩屎就吃了。
狗尿苔看着他把屎吃了,说:臭不臭?牛铃说:不臭,有红薯味。你现在就去家里把面偷出来!狗尿苔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后悔了,他说:我婆在屋里,改日给你吧。牛铃说:那不行,你要耍赖,那你也吃屎。
狗尿苔说:我吃了你也得给我一升面。
牛铃说:给你一升面。
狗尿苔走到另一个碌碡上,拿起了一疙瘩屎也吃了,说:你也不要给我一升面,我也不给你一升面,咱摆平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走着走着,牛铃却说:啊哈,咱谁也没得到一升面,倒是吃了两堆屎么?!
狗尿苔要说什么,一股子风从一棵树后走近了,呼地封了他的嘴,他就不再说了,而风却自此刮大了。风是跑遍了整个古炉村,又跑到了河滩和芦苇园,芦苇还是半人高的茎和叶子,而那些蒲草早早开了小花,花小得像小米粒大,在风里就起身飞舞,很快形成了粉红色的雾带,浮到了村子上空。狗尿苔突然有个感觉,感觉山门下,碾盘和石磨那儿的牵牛花应该是开了。牛铃说:这不可能。狗尿苔说:一定是开了!牛铃说:还赌不,再赌一升面。狗尿苔说:赌就赌。但他没说完就闭嘴了,因为就在三岔巷那儿,婆和支书杏开还在走着,他们从河滩离开的那么早,竟然到现在了还在路上走呀。支书的腿一瘸一跛,他在政训班害了风湿,一条腿一直在疼,牙疼牙长,腿疼腿短,他就走起路来两腿不齐,摆来晃去,可他的手又反背在后边。杏开怀里的孩子哇哇地哭,像猫叫春一样悲苦和凄凉,怎么哄都哄不住。
2009年8月25日夜草毕
2010年4月25日午改毕
2010年5月8日晚又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