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滢给蕊娘梳妆好,蕊娘对镜照了照,镜中自己脂粉浓淡得宜,黑眼圈遮住后气色好了一个台阶,也不似方才那般丧气。
程蕊忍不住说道:“听闻林姑娘师从顾公,如今却劳你替我梳头,好叫蕊娘过意不去。”
林滢和声说道:“我母亲杨氏,本就是和县梳头娘,我小时学了些。至于顾公弟子,那可更担不上,差老远。是衙门里的人给顾公面子,才待我客气。我也没什么本事,只瞧着不太笨,但顾公叮嘱,我替衙门办事,最要紧的不是会说话,是少说话,只不过是看我本分老实罢了。”
她没有追问程蕊到底发生什么事,却表达自己口严实,不是守不住秘密的人。
程蕊微微沉默,也不说话。她毕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位林姑娘的言外之意。
程蕊一时没有说话,她何尝想得罪这位林姑娘呢?
这一位嘴里谦虚,可她毕竟是顾公教导来的伶俐人,宋县令都能给这小妮子几分薄面。程家能在这个林姑娘面前结个善缘,也是拉个人情,有些好处。再者林滢讨喜可亲,这性情自己也是喜欢的。
可有些话,她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她现在没有哭,反而要劝慰亲娘,甚至担心父亲得罪上门问话的衙役。
因为她素来要强,最爱惜颜面,也是四邻亲戚里最出挑一个。她要把自己日子过得最好,让暗里酸自己的人无可奈何,最好是气死他们才好。
本来她已经成功了。
可谁曾想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情?
自己被侮辱的事被扯出来,那么别人就会报以同情、怜悯的眼神,仿佛她已经遭遇重大不幸,一辈子都黯淡无光。
她连用的香粉都是托人从京城买来的。可现在,任何一个没本事的亲戚,都能假惺惺安慰自己,同情自己,探究自己。回家之后,这些亲戚又会用夸张的想象竭力描绘自己受难的每一个细节。
那么这样一来,这些话她又怎么能说出口?
本来风风光光的程家蕊娘,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大笑话。
这些满腹酸涩的苦意她不能跟亲娘说,更绝不可能跟才有一面之缘的林滢哭诉。
这时候,林滢的话在她耳边响起:“知州府的芳娘,不知蕊娘可还记得。”
芳娘?宁知州的女儿宁芳?
她当然记得宁芳,这位知州家的娇小姐来和县时,蕊娘也曾作为陪客见过这位尊贵的娇客。
宁芳是那样娇憨矜贵,如珠如玉,就连衣衫也是京城锦玉坊最时兴样式。可宁芳也不过是随随便便穿着,并不觉得稀罕。
蕊娘瞧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多了几分俗气。
但却并没有什么嫉妒。
因为宁芳离她离得太远了,人总是喜欢跟身边的人相比较。
蕊娘喃喃道:“芳娘,她也委实可怜。”
林滢叹了口气:“是呀,宁知州对她很是宠爱。据闻她那未婚夫陈家公子年纪轻轻已有功名傍身,也是个俊朗儒雅的公子。本来她年底就能嫁过去,结果一桩好事被生生搅碎。”
“她羞于启齿,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跟人提及自己所经历的腌臜事。宁家为她伤心,宁知州也因此震怒。可偏偏害她至此的凶手,却一点事都没有。”
“害她犯人那种人我也见得多了。听闻一个知州家的千金因他自缢,你以为这种人会愧疚?又或者如今和县闹得满城风雨,他这样的人会有一丝害怕畏惧?不,他这种下贱胚子只会暗暗得意。他必定是个生活不如意的人,却能把别人的好日子打个粉碎。若不然,他也不会在这般光景下,还火上浇油,非要欺辱你了。他是在得意着呢!”
“蕊娘,你甘愿忍下这口气?任由他糟蹋你了,却一点惩罚都没有?在你惴惴不安时,以泪洗面时候,这个人却在得意洋洋,欢喜看着和县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可是他绝不能这么如意。他欺辱了一个知州女儿可以全身而退,可欺辱了程家蕊娘,却绝不能这么容易让他脱身。”
说到了这儿,林滢动情的握住了蕊娘的手,稍微用力握得紧些。她看到蕊娘眼底泛起了一缕光彩,而这样的光彩就是蕊娘被点燃的怒火。
一个善于经营,性子要强的女子,遭遇此事,也会拥有强烈的复仇心。只不过这些情绪一开始被恐惧、不安、无措所吞没。
直到遇到了林滢,蕊娘方才开始恨!她才开始不甘、恼怒,念着自己种种狼狈因何而起。
林滢说这些话固然语出肺腑,可也是瞧准了蕊娘好胜要强的性子。
蕊娘一咬牙,也反手将林滢的手掌握紧:“可是他绝不能这么如意!”
说到这里,蕊娘嗓音似乎更哑了哑,她嗓子似乎一不是很好。
待蕊娘情绪平复,她才跟林滢叙述当时之事。
她那日是去城外的积云寺上香,因这几日和县闹得沸沸扬扬,故而刚过晌午,她就往家赶。那天骡车走的是官道,有一个小婢娟儿,赶车的老黄五十来岁,是家中老仆,敦厚老实。
直到现在,蕊娘都在想怎么会出事呢?
那条官道一直很安全,并无强盗剪径。她又车接车送,身边有婢子和仆人,中途并不会下车。况且官道人来人往,时不时有车马经过,并不是什么僻静处。
然而就是在这条走熟的大路上,蕊娘偏偏出事了。
骡车走到半途,便渐渐放缓停下来,她叫了几声老黄,却没有应。
四周很安静,她想到那些传闻,突然有些不舒服,就拉着车帘往外瞧。
这时他们几个已经走到红叶滩。
红叶滩顾名思义,秋日里红叶霜染,如云如霞。彼时,就会有本县的文人骚客前去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一番。和县百姓也会携眷踏秋赏枫,搞个近郊游。
不过如今才刚入秋,再过月余红叶怕才能被寒气才染红,如今一片青翠,红叶滩也没什么好看,冷冷清清,颇有萧索之意。
林滢听了心里就咯噔一下。她想起红叶滩有一个两三里的大弯,并不是一条直路。如此一来,视线受阻,前后就并不能看到弯道里骡车。
采花贼很有可能故意挑选了这个地方。
程蕊:“我唤了几声老黄,老黄并没有应我。我还在想,难道老黄等我时候吃醉酒了?这时候,就那么突然从骡车车帘伸出了一双黑漆漆的手——”
那人应该戴着手套,可那时候程蕊真的吓坏了!那猝不及防,就突然窜出一双黑漆漆的一双手。那手捂住了娟儿的脸,受了惊吓的婢女就像是孱弱的鹌鹑,顿时不能动了。
那时候程蕊应该扑上去撕他咬他踢他,她素来有些泼辣性儿的。可是骤遇这样变故,恐惧让她浑身发僵,就好像是夜里被灯火照住的青蛙,竟惊吓得一动不能动。
她发痴似的看着自己婢女被掐晕,看着那双漆黑的手伸向自己。不知怎的,自己并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脸。
说到了这里,程蕊嗓音微微发颤:“我真不知道他生什么样子,我只看到到他一双黑色的手。”
她发着颤,好似说不下去。林滢伸出去,轻轻安抚程蕊的后背,给程蕊顺气。
林滢大约也明白怎么回事。停下的骡车,没有应答的老仆,这已经给了程蕊一种不安的心理暗示。这时候安静环境下骤然出现漆黑的双手,给予程蕊情绪上极大的恐惧和震惊,使得她身躯发生了强烈的应激反应。
纵然事后回想,程蕊自然也想明白那不过是犯人戴着一双黑手套,可当时她很难细思什么。
强烈的应激反应令程蕊浑身发僵,思维紊乱,反应迟钝,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甚至有些体弱者有因为强烈应激引发心肌病身亡。
回忆那时候,程蕊仿佛又陷入梦魇。好在蕊娘渐渐也缓过劲儿来。她小口喝着林滢给她倒的温水,慢慢的平复情绪,所以她能继续说下去。
“然后那双手就伸向我,我被掐住脖子,过了一会儿,我便意识涣散,跟小娟一样昏迷过去。”
林滢方才替程蕊梳头时,就瞥见什么。此刻她闻声说道:“蕊娘,让我看看你脖子好嘛?”
程蕊点点头,知晓林滢是想要看看自己脖子上留下的瘀伤。
她解开领子,颈侧一片紫青瘀伤就展露在林滢面前。
犯人是靠压制颈侧动脉方式令人晕厥,只要手法准确,只需十数秒,就能令受害者昏迷。
那时候程蕊朦朦胧胧有些意识,依稀感受骡车重新被人驾驶,只不过路颠簸了许多,应当不在官道上。
前后不过几分钟,这辆车就行驶离开官道,离开了众人视线,消失在草丛之中。
程蕊继续叙述:“骡车没有走多远,就停下来了,我想他不过是不想骡车停到官道前。后来,他给我喂了水,有些苦。”
说到了这儿,程蕊轻轻的皱起了眉头:“我喝了那水,本来昏昏沉沉,之后更是头晕目眩,特别是嗓子,特别的痛。”
林滢给她化妆时候就已经发现了,程蕊眼底有血丝,嗓音喉咙有干哑音,说话有嘶哑音。她很可能被灌入了曼陀罗花制成的药汁,有一定致幻作用。受害者中毒后,会陷入神志不清的情况。
她只将这些暗暗记下来,并未打断程蕊的话。哪怕蕊娘说得慢些,林滢也显得特别有耐心,并无催促。
直到程蕊说自己被那人拖曳,半拖半走的走了一段路,她方才仔细问:“他拖曳你时候,你感觉他有多高,比如,你脑袋靠在他什么位置。”
程蕊仔细的回想比划:“我记得半个脑袋都靠在他肩膀上的。”
按照这个姿势,林滢估摸着犯人并不比程蕊高多少。她目测程蕊一米六出头,如果靠犯人半个头,这个犯人大概一米六五,不是什么壮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