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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惑 第76章 蛊

作者:丁律律 分类:都市现言 更新时间:2021-09-18 01:31:52 来源:转码展示1

早起, 纪荷下楼,在客厅碰到从外面揉着眼进来的阮姐。

对方一见她,发红的眼眶立时蓄起泪水, 嘴唇抖着。

“怎么?”纪荷一夜没睡,出声后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 微微皱眉, 伸手按了按喉咙缓解。

“不舒服?”阮姐瞥了眼她大着的肚子, 干脆擦掉眼泪, 只字不提,只说, “我先给你端早餐。”

“你有事。”纪荷伸手, 拦住去路。

阮姐先耸动着肩膀,接着情绪不可抑,大哭, “快去送送吧,你干爸走了!”

“……走哪儿?”纪荷拧眉, 散步、浇花、开会?

“他回东南亚了!”

似晴天霹雳, 纪荷脸色一白,呆住。

“你小心……”阮姐开始自责, 怪自己嘴快, 吓着她, 可现在不说,后面也要说。

躲不过。

就像昨夜父女俩间的摊牌,纵使晚了八年, 它总归会来。

“我没事。”纪荷推开阮姐的手,抬眸看窗外。

这是一个深秋的大雾清晨。

澜园广袤的枫树红艳似血。

细密的雾珠在叶片、地表、建筑上悠然送别。

纪荷从澜园快步出来,在院门口看到蜿蜒路面上驶离的车尾。

往枫树深处, 隐隐约约闪现。

她没打电话,也没让阮姐跟上来,自己单独追去。

肚子虽大,不妨碍灵活度。

穿过一颗颗沉默站立的红枫,拐到一个弯,前面车辆发现了她。

倏地一停。

纪荷过了拐弯处,直直盯着那辆车,沿直道向前。

司机下车速度快,依然没抵得上后座那人自行推门的迅捷。

“别跑。”乔景良穿了一件藏蓝夹克外套,今年手术之后他身体日益单薄,以前没觉得,这刻乍一看,纪荷觉得他快瘦脱相了。

她想看得更清楚,但什么东西挡住她眼睛,朦朦胧胧的一切都模糊。

来自本能的压住这股模糊,于是画面又清晰起来。

乔景良嘴角弧度温和,就这么平静、温存的走近她。

“让你别跑。”在她面前站定,大拇指忽然刮了刮她眼角。

那里有湿濡的东西。

“雾好大。”纪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

“是。头发都沾湿了。”乔景良慈爱笑了笑,伸手理她跑乱的长发。

“该走的是我。”纪荷两手握成拳在身侧,制止着过度震惊的情绪。

“我图谋不轨、居心叵测,我让乔开宇跌进泥潭,他是你养子,鸿升也因这件事惹麻烦……”

乔景良听着笑,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就连打断都柔和,仿佛她只是三岁的孩子,对他这种慈爱的长辈而言,不值一提。

“在澜园住着,直到生产。以后嫌地方小,不够两个孩子折腾,就搬凤凰城住,但有一点……”乔景良神色变威严,点了点她额头,有警告意思,“走哪都记得把阮姐带着。你照顾不来两个孩子。”

“够了。”纪荷流泪,再一次看不清对方脸,“好像交代后事一样,我不需要你的关爱,这是假惺惺,你让很多家庭失去子女、丈夫、妻子,让他们破裂,现在对我好是建立在别人的鲜血上!”

乔景良声音淡定,“所以,就当赎罪。我过去帮江倾。你好好在家待着。”

“不用你去!”纪荷声音嘶哑,恼道,“我自己可以!”

“二小姐的身份没有董事的好使。”乔景良笑,“快回去吧,爸爸给你做了鸡丝面,再耽误就凉了。”

纪荷充耳不闻,流着泪问,“我妈和你未婚妻到底什么关系?我是不是你女儿?亲生的?”

乔景良避重就轻,“她们是双胞胎姐妹。早年失散。我是你姨父。对你好,因为有愧,你母亲深受人口贩卖之苦,我未婚妻也因此郁郁而逝。所以只能加倍对你好。明白吗?”

“你演了八年戏,滴水不透,现在让我相信,我不敢。”纪荷眼神锐利的看着他,似乎要看出一些破绽来。

乔景良迎着这股目光,气定神闲笑,“快回去吧。”

又迎着她的冷眼,倏提出要求,“叫声爸爸?”

纪荷目光如寒雾,静静抿着唇,动也不动。

“叫啊,叫一声?”有点急切了,连带目光都颤动。

纪荷还是不动。

乔景良放弃,“回去吧。爸爸走了。”

转身,步履缓慢,上了车。

纪荷觉得他衰老了。

九年前相见,在垃圾山,浑身是血,可眉宇间那股锋利,在昏迷中都慑人。

现在的他两鬓斑白,背影沉重,有了弱点。

他的弱点就是她。

最后车子彻底驶离,纪荷到底也没叫出他一声爸爸。

回到澜园,阮姐泪眼婆娑,端上乔景良在这个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一碗香气四溢的鸡丝面。

时间过久,已经糊掉。

混合着泪水,纪荷尝不出真实味道。但这一次,好像已经超出养父的手艺,成为她余生最美味的记忆。

可惜乔景良,再听不见她的赞美。

……

时间一晃,隆冬。

明州下了第一场雪。

满城的冰天雪地。

会议开到一半,大家心思都飞出窗外,迫不及待要欣赏这一场雪白。

纪荷窝在沙发椅里,到孕后期,她有严重的耻骨痛,一坐下再站起就如经历十大酷刑,万妮一通张罗,给她定了这张来自罗马的孕妇专用椅。

可惜数量有限,不然职场家中各放上一张。

现在,她每天来这里上班,就冲着这张椅子。

转了转,对大家说,“散会吧。”

音落,那些人迫不及待起身,笑笑闹闹到窗口观赏。

纪荷抬眸。

半空的雪花洋洋洒洒。

没一会的功夫,忽然密集,棉絮一般降落。

她右眼倏地狂跳,心悸难以自持。

“怎么了,纪荷?”万妮正收拾会议记录,一抬眸看到对面人脸色惨白,和外面雪花有一拼,不经大嚷,“你要生了——”

“生什么?才六个月!”纪荷气笑。

其他人惊动,七嘴八舌围观。

“你是双胎!双胞胎早产几率大,马虎不得!”

“是啊,是啊,台里昨天接到一个线报,一名双胎孕妇早产一对龙凤胎,那孩子只有圆珠笔这么长!”

“我去,真的?”

“当然!护士拿笔在保温箱比划着,就只有一只笔长!”

“我听说人家父母不愿被采访,拒绝了。”

“对,家人挺明理的,一直在保温箱保着。”

纪荷支着自己被暖气轰烫的额头,翘唇笑,“你们能不能闭嘴,吵死了。”

“对对,你才是重点关注对象!”大家又一阵比划,将她从沙发椅里扒拉出来。

纪荷一起身,脸色就好多了,对大家笑,“你们看,我就是劳碌命,一坐就浑身不舒服,多走走好。”

忽然,门被敲响。

是老虞。

他探着脑袋,神色严肃,“纪荷你出来一趟。”

“行。”纪荷点点头,扶着腰,留一个纤细的背影给大家。

后头有人叫嚷,“真是不公平啊,有人怀孕还这么瘦!”

“你有她心操得多吗?”

“是哦……”

议论纷纷。

纪荷习以为常,充耳不闻,跟着老虞来到他办公室,“什么事?”

老虞知道她耻骨痛,没办法坐,于是陪她一起站着,在幕窗前,可以看到雪花狂舞,一抹自己已经秃了的脑门说。

“人口贩卖案有新进展了,你知道吧?”

纪荷眉一挑,微讶,“什么新进展?没人告诉我?”

“市局宣传处突然打电话来,让我们安排人到老挝,因为老挝和我们有引渡条例,三名主犯已经抓住了,准备送回国内审。”

纪荷眉心紧拧,“为什么没打给我?”

江倾这趟出国,纪荷呕心沥血多年的资料全部奉出。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市局怎么半点风声没漏她?

老虞说,“给你,给我都一样。”眼神闪烁,“而且你怀着孕,这件事你就不要参与了,在这边指挥就好。”

“是所有行动人员都撤回了?”

“不知道。”老虞显得为难,“这次是公安部部署的统一行动,我们作为独家指定媒体,从老挝开始参与这件大案的报道,已经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一般来说,这种大案由央媒统一报道,根本轮不上省级电视台。

就算用省台,也是新闻频道掌控,他们是副频道。

老虞说,“纪荷,你生完孩子,会往上走的,抓住这个机会。”

甚至比他走得还远。

老虞点到为止,握了握她肩膀。

纪荷扯唇笑出一声,案子结束了,她很高兴,由明州台她的栏目来报道,她更加高兴,因为一切都和她自己亲自参与没两样。

获得第一手现场资料、警方配合,他们做出来的节目将震动海内外。

身为制片人和长久以来的深入关注,她切入的角度会使自己爆红。

成为全国赫赫有名调查记者,指日可待。

但是,她笑着笑着,眼角就红了,望着老虞,无声的,泪光盈盈。

“纪荷……”老虞无法直视她眼神,欲言又止。

纪荷一抬手,笑打断,“别为难。我去市局跑一趟,什么都清楚了。”

“纪荷……”她转身离去,老虞亦步亦趋跟上,神情哀痛,“纪荷啊……”

到了办公室外,老虞这样子吓到路过的下属,再一望纪荷,她目不斜视走路,神情潭水一般沉静,和老虞罕见的情绪低潮,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了?”《法网》栏目组的成员被惊动,从工位上起身,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一幕。

纪荷到办公室拿包,再出来,看到大家站在工位,挥手让他们坐下。

“没事,我去市局看看,马上有大案子。”

这意思是要忙碌了,抓紧机会休息。

平时她就这般瞩目,没什么特别,但就是哪里不一样。

这股不一样,形容不出,只能眼睛感受。

纪荷走到电梯,忽略众人的目光,老虞似乎请了救兵,电梯数字刚上来,一个男人从里面冲出。

先被她肚子惊住,动作收了收,哑声,“纪荷,我陪你去。”

是周开阳。

他辞职后,很久没来台里,忙着开公司,找地方找人工,这时候出现,还是初雪的拥堵情况下,气喘吁吁赶来。

纪荷抬眸望着他笑,挺感激,“没事,我就去问问。”

周开阳手上挂着大衣,另一臂,虚搂她进电梯,声音带喘,“我也没大事,刚好跑一趟。”

不止周开阳跑一趟,老虞也进了电梯,万妮和秋秋想进来,被眼神制止住。

后来到了市局,老虞才后悔,得有女同志在,最起码好安抚。

市局都是大老爷们,从上到下,仅有两名警花陪同,还不熟,怎么能起安慰人的作用?

一间会客室中,带盖儿的茶杯老干部一样规规矩矩蹲在茶盘里。

绿植高大简约。

背后是整面墙的江山多娇图,如果不是在场领导都穿白警衬,提醒着这是公安局,猛一扎进来仿佛到了市委。

纪荷来时,从下车就备受瞩目。

办公大楼里各个窗口涌着人,争先恐后瞧她。

可当她抬头,大大方方迎接他们的视线时,这些人却猛地缩回去,像无法面对她似的,场面滑稽。

纪荷想到当时乔景良离开时,她到市局找DNA室的黄大姐,要自己和对方的亲缘对比结果。

黄大姐推三阻四,最后派了助手,拖延了一个多月才将结果给她。

什么叫人走茶凉,透彻体会。

江倾被开除时问题不算大,后来和卓世戎“狼狈为奸”,市局上下同仇敌忾,她身为家属,被冷落理所当然。

当时纪荷并不委屈,因为知道江倾不是队伍里的害虫,他是一名战士,总有一天,众所周知。

这一天,似乎今天到来……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竭尽所能帮助。”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诺大会客室中,除了纪荷,还有另一波家属。

一名和纪荷年龄差不多的女性,挎着一只抽象图案的帆布白包,指间有没来得及洗净的油彩,对方是一名插画师,在微博有几万粉丝,生活单纯,没事儿就分享作品。

纪荷来前不认识对方,现在从领导口中得知那位的工作岗位与其他兴趣爱好。

女人只是哭,用手掌捂着脸哭。

一位副局长开口,“你也可以从警,我们内部有对牺牲干警遗孀特招入警的条例……”

纪荷满耳朵的“遗孀”,其他一字未听清……

“穿上警服的那一刻,就做好流血牺牲的准备,每年倒在战斗一线的干警有四百三十多位,我们对此表达遗憾和崇敬的敬意……”

“我要小孩爸爸,我们家小孩才六岁……”那位遗孀哭嚎,“求求各位领导,让他回来吧——”

牺牲的禁毒支队情报调研大队大队长徐佳航同志,年仅三十岁。

妻子、孩子、双亲在会客室哭成一团。

场面惨烈,难以挽回。

靠另一边墙坐着的人,气氛明显窒息了。

周开阳和老虞脸色难看到,比地毯花纹还灰白。

纪荷往后靠,腰尽量绷直,等了大约三十多分钟,民政局优抚科的同志接手徐家人。

白衬衣的领导终于来到她面前。

“纪制片,你要节哀。”室内没了哭声,静逸异常。

纪荷沉默抬眸,一时不知说什么。

沈局叹一口气,背手回到自己座位。

这段时间,纪荷常到沈家走动,和沈清关系又好,很多场面话都不用说,他直接“没有找到江倾的遗体”……

纪荷眼泪断线珠子般,串了两行。受到冲击。

但没有声音。

沈局停顿,一旦不说场面话,词汇量就显得匮乏。

他无话可说了。

“小纪……”宣传处孙处长迎难而上,和老虞一唱一和,“他牺牲了,我们很悲痛,也留下宝贵资料给你。我已经交给老虞。”

“是是是……”老虞接话,“关于我们一直做得人口贩卖大案,江队拍摄到详细画面,有一个G那么多,拿回去,咱们就能好好完成这个案子,不枉费八年来的辛苦。”

纪荷无回应。

孙处再接话,“这次行动,我们警方打掉一个跨国犯罪组织,明州旅行团上次失踪的十名人员救出八位,另有两名遗体找回,这里面涉及到的方方面面,你都可以报道……”

“够了。”沈局猛地发火,“你们都出去!”

就好像说这些江倾拿命换来的“优待”,会令纪荷高兴似的。

“这他妈是牺牲,你们用点脑子!”沈局拿手捂住心口,表情痛苦。

他的随行人员立即拿了药,端水给他。

“明年我就退休了,最后日子送走我的得意门生,没法跟小纪交代,也没法儿向我自己交代,”沈局没有吃药,站起身,再次来到纪荷面前,要说什么,突然身形一晃,捂着心口倒下去。

“沈局!”一室人惊慌。

纪荷微骇,想起身,但耻骨剧痛,平时在家里都得阮姐拉,在外有万妮和雁北,现在孤军奋战,沈局发生意外,自己也无法站起。

颓然落了手,孤坐着。

“我现在就去问白厅……到底哪个环节出错……他怎么就死了呢!!”沈局有心绞痛的老毛病,这会儿悲伤过头,身子骨不经用的倒下去,被人一扶,完全没领导高高在上的做派,甚至比家属本人还能闹。

白厅这会指定在省厅打喷嚏。

沈清闻讯赶来,将自己老父亲按住,接着到会客室找纪荷。

沈局的能量大,不仅将自己女儿惊来,也将白厅长白宪臣嚷来了局里。

这次行动由公安部部署,沈局提供人力支援。

白宪臣是典型的文臣上位者,作风和沈局天壤之别。

他情绪内敛,神态又恭和,和乔景良有相似之处,只不过一正一邪。

对纪荷说,“这次真的抱歉,他来明州是受我命令,本来要调去南江历练从政,毕竟是自己家乡,可他坚持要帮我办了明州鸿升这块顽疾,对不起,家国两难全,你要保重。”

纪荷已经没有眼泪,她发现自己早知道结局,哑着声音,只对白厅提一个要求,“我要见尸,否则不下葬。”

“你为难我。”白厅眉头拧地死紧,忽然朝外,对门喊了一声,“沈清,看看江倾他父亲到了没。”

沈清藏在门外没进,今天这“通知家属”环节,她一年前经历过,此时历历在目,颤巍巍应了一声,不敢面对纪荷,转身下楼。

江昀震乘坐一辆七座商务。

早上得到消息,顶风冒雪,在此时刚刚到达。

接待烈士家属的部门早早等待,将人嘘寒问暖着同时表达节哀的迎进来。

江昀震一言不发,冷峻的脸庞写满生人勿进,咚咚进大厅,身后带的人马好像要把白厅炸了似的。

到楼上,看到纪荷挺着大肚子站在窗前,和白厅聊,强作镇定的样子。

江昀震立时剧痛,气怒道,“白宪臣,你让我孙子没爸爸——”

说完,让人将会客室砸个稀巴烂。

“我不要任何补偿,你把儿子还给我——”本人亲自上阵,纪荷是真真见识到了自己公公年富力强的一面。

白厅嘴角被打豁,倒在地面,让门外下属们别进来,“让他发泄,这是我们私人恩怨。”

打累、骂够了,江昀震跌坐进沙发,眼睛悲痛发直,“完了,完了,完了……”

连三个完了,仰面痛哭。

这是江昀震第一次在纪荷面前暴露软肋。

她投去一眼,又静静收回,继续看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白厅才问,“你公公来了,我们是不是要问问他意见,江倾后事怎么安排?”

“安排你妈的!”江昀震握着拳,眼角红着,衬衣扣子都气崩开几颗。

下雪天,隆冬,火力旺盛的江董事长只着薄衬衣一件,从车内气势冲冲下来,外衣没披一件,一通活动手脚后,嘴仍不饶人。

“——他毛都没留下一根,你要给安排后事,安排衣冠冢啊!”

白厅试图和他理论。

纪荷抬手揉自己额,卷翘湿润的睫毛轻颤,外面大雪纷飞,她想,自己一辈子忘不了这个冬天。

混乱、清晰……

混乱的场面、人群……

清晰的来路、去路……

都说大雪无痕,可一切都在江倾心中有因有果。

“他说……”窗外树头的绿色逐渐被覆盖,纪荷一出声,那两人似乎就停止了。

她不在意,低头,拼全力扯出一个笑,“……说殉职了……不要乱七八糟的人碰他……全部由我处理……”

音落,江昀震怒火滔天,不能忍受被自己的儿媳妇指桑骂槐说是乱七八糟的人。

白厅好心好意劝他,反被骂得狗血喷头。

纪荷静静倚窗看雪,就算整个世界末日了,都与自己无关。

她没有撒谎。

江倾确实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重逢没有好结果,各自的信仰与使命,让他们冲突中融合,融合中又分开。

是纪荷一个人不清醒。

只有前期坚持住没和他在一起,后期得意忘形。

而那时江倾在想什么?

想殉职以后,谁来处理他的身后事……

许多画面和言语,只当他是赤诚所致,其实每一次都在诉说爱意和告别……

她,后知后觉。

……

一个月后。

新年将至,明州张灯结彩。

英雄魂归故里,在万家团圆时。

烈士徐佳航的遗孀叫许莱。

穿着黑羽绒服,身形纸片般出现在镜头中。

一个小男孩捧着黑白遗照,走在最前列。

送殡的群众排出两条街。

警方这次的跨国行动和上次明州旅行团被血洗的事件联动报道。

反响空前绝后。

人们举着各种呼唤英雄的标语,在冬雨蒙蒙中送别,场面悲壮。

徐佳航死时,被子弹穿颈而过,明州台拿到的资料显示,当时血液喷溅而出,英雄的徐佳航仍然云淡风轻,问同伴有没有烟。

同伴刚给他点燃,他人就去了。

队伍缓缓移动,从灵堂到取出骨灰上山。

鲜艳的由英雄热血染红的党旗方块状盖在骨灰盒,仪仗兵肃穆移动,身后跟着送别的战友们,齐声高喊,下辈子还做兄弟。

雪变成雨,悲哭英灵。

平底的鞋跟,静静跟随,游离在队伍之外。

最后,进入烈士陵园。告一段落。

“回去吧,姐……”雁北一个大男人,眼角红了一天,看到她就想哭,可惜自己不再是小少年,得撑起一片天,不然她更孤苦无依。

“知道了。”纪荷穿一件黑色大衣,孕肚着实突出,今天的葬礼上,人们看到她就避让,怕有个意外。

她一方面觉得清闲,一方面觉得那些人看自己的眼光夹杂同情,就像此刻雁北的眼神。

我错了?

她不禁这么问,接着抬高伞柄,看冬寒里依旧翠绿的松柏,站满园区。

满山英雄冢。

处处话凄凉。

“走吧。”落下伞柄,开始下山的路,纪荷沉默的告别,江倾,别怪我,如果你有一点点的遗物,都不至于连场葬礼都不给你……

英雄的你,我的爱。可来梦中。

……

次年三月。

龙凤胎出生。

男孩是哥哥,女孩做妹妹。

剖腹产。

又过一月,纪荷从月子中心回来,满城樱花绽放。

朋友们可能也知道,她想出门游春的心,隔三差五登门拜访,邀她赏春。

这天沈清扑了个空,在澜园门口打电话给她,问她怎么不住那里了。

纪荷能在那里住到生产就不错了,本来年都不打算在那里过。

明州旅行团被血洗大案,三言两语道不清。

纪荷却是清楚的,她做了相当专业的报道规划,将鸿升参与屠杀、要挟被绑架人员中的一名高官之子,转话给国内的父亲,某国家级商业谈判行动中,自动退出,不然绝后的威胁,在规划中详细列出。

可惜,在老虞那儿就卡住。

有些事无法见光,不全都坏事,有像江倾这种隐姓埋名的拼杀与牺牲,不被大肆宣扬。

用老虞的话说,老百姓过好自己小日子,就是帮国家大忙。

无用的愤慨,徒增烦恼。

她表示理解。

撤回一开始的规划,以泰国多方谋财害命为内核,讲述了旅行团被盯上,接着屠杀的屠杀,绑架的绑架,制造一起针对中国人的骇人听闻大案。

至于国际人口贩卖事件,纪荷暂时压下,打算写进自己书中,这事得到老虞的允许,毕竟一开始这选材是由老虞敲定。

但纪荷也给了老虞好处,旅行团的详尽报道是她烈属的身份一路开绿灯,明州台才得到全方位报道权。

纪荷不傻,为台里献上江倾用命换来的“优待”,她得留一点,自己初心所牵挂的东西。

关于自己身世,黄岚音的来历,还有和乔景良的纠葛,她会选择风轻云淡的日子,好好泡一杯茶,一字一字的敲出来。

不用得到任何人的允许,可不可以报,该怎么报,完全自己做主。

不过以上两样,无论哪一样,都令她在鸿升无法立足。

江倾是卧底的事,虽然高层中只有七叔知道,但已经够了,纪荷无法再待下去。

也懒得在鸿升纠缠。

算功成身退吧。

带着阮姐,在那边过完年,收拾干净离开。

“我扑空,刚好看到你七叔……”沈清得到新的地址,开车过来,怀里还抱着自己的小儿子。

睿睿已经会走路,虽然歪歪斜斜的,但整体干劲十足,要将江倾的这套大平层角角落落摸个够。

沈清担心不安全,怕有危险地方伤到孩子。

纪荷说阮姐早把家里死角保护起来,龙凤胎才满月,就好像马上下来走路似的,保护极周全。

沈清这才放心,将睿睿落地,让他到处走。

可这小子,盯着床上那对肉团子一样的新生命,好奇的不住吹泡泡,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喊什么。

两位妈妈相互一笑,被逗乐。

这会陪在三个小孩身边,聊着天。

听到沈清说看到七叔,纪荷从水杯里抬眸,眼睛很亮,整体气色不算差,“他恨死我了。”

“你干爸没消息吗?”沈清皱眉问。

纪荷摇头。

沈清笑,“算了,不说这个。反正没消息就肯定是好消息,他在那边势力广阔,八成躲起来了。不要担心。”

纪荷点头,倾身,给床上吐奶的小女儿擦擦嘴角。

“他们爸爸基因非常霸道……”沈清不禁惊叹。

纪荷笑了,看看自己的这对儿女,“是啊,没一个像我。”

“长长就像了。”沈清笑安慰,又问,“你还好吗,纪荷?”

“你呢?”纪荷抬眸,歪靠在床沿,静静问。

沈清剪了短发,齐肩。

显得脸颊丰满一些。

可不知是不是有日子没见,纪荷感觉她清瘦不少,蹙眉关心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沈清不好意思别着耳畔的发一笑,“都快两年了,比你可有经验多了。你才一年……”

“严格来讲几个月。”他是夏天离开的,死讯在隆冬,从隆冬算起,也就几个月。

鲜鲜出炉,烈士遗孀。

当然,现在这间屋子里有两位,正相互舔着伤口,然后彼此领悟到什么的,相互自嘲般的一笑。

“唉。”沈清拿出一块表,给纪荷看,“他牺牲时戴在手上的,伤痕满布,表盘全碎裂,仿佛在告诉我飞机爆炸时,他是多么痛……”

纪荷眸光微微晃,看着对方。

沈清的确瘦了,特意剪下来的短发,遮住她清瘦脸颊和表情,低头颤动了一会肩膀,再抬起,带泪光笑。

“我还好。你呢?”

“什么?”

“他留下什么给你?”

“一无所有。”

“……”沈清微怔,惨笑,“对不起。”

纪荷摇摇头,“没事。”

江倾牺牲于枪战之中,最后和敌人同归于尽,火光和异乡的河流成为他最后归宿。

什么都没留下。

除了那盘早就给她录好的人肉中转站视频。

“你要坚强。”沈清颤声安慰,“我知道,一开始最难以维持了,但你要加油。”

纪荷从床沿,回正身体,握着水杯淡笑,“一起加油。”

沈清哽咽一声,“好啊。”

睿睿此刻吵起来,要让妹妹起床陪他玩儿,两位母亲正神伤,再次被逗笑。

纪荷说,“他其实给我留下了很多。”

“比如?”沈清以为她会说两个孩子。

结果,纪荷一抬眸,望着她笑,“看病优先,通行工具半票,逢年过节领导的慰问,还有将来两个孩子高考的加分,学校的择优录取……”

沈清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再次哭了。

“岁月漫长,时间治疗一切。我们加油。”

纪荷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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