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初夏已来势汹汹。
明州市第一看守所。
嫌疑人被正式定罪前都关在这里。
见面的场所是一个小房间,由铝合金护栏格挡。
纪荷在外头,肖冰在里头。
半月不见, 他头发理成短寸, 看上去显瘦,也很清爽。
“在里面别委屈自己, 想要什么都和我说。”纪荷温声细语,将带来的一摞书给他, “这些呢, 慢慢看, 慢慢做。出来后还得高考, 这个社会没文凭只能捡破烂。你不会要这样吧?”
“破烂有什么不好?你之前不也垃圾山出来的。”肖冰垂着头, 脸上风平浪静,但依恋在他眼中流淌。
纪荷没关注他这股依恋, 就好像被人依恋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不值一提。
“如果庞晓峰晚死半小时, 你偷尸加分尸的性质就变成从犯、参与谋杀。”她静静翻着政治书,循循教导,“理解你的心情。”
“他伤害过你。是个人渣。”
“即使你看到他被人杀害, 选择不救助也在情理当中。警方考虑你各方面, 给你争取了最大减刑空间。”
“是我提供消息有功。”肖冰懒懒发声, “不是他们的功劳。”
“对, 你反而帮了他们。”纪荷不否认这点, “但是,人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承担后果,无论早晚,都要还的。”
“你很信因果。”
“是。”纪荷垂眸,淡淡说, “你也信啊。如果不信,为什么分尸、抛弃在闹市口,吸引警方调查楚河街?”
即使心底抗拒警方,同时想隐瞒父母的罪行,经过艰难抉择,他还是跨出那一步。
“你不信任任何人,你觉得自己很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但你不得不依赖,社会已成的规则。最后这个规则也同样套住你。好好改造,一年就能出来,到时候我接你。”
“你呢?”肖冰皱起眉,被手铐拷着的双手不安躁动了一下,发出哗声。
她垂着眸,在政治书上翻完,又来到历史书,用高傲的成年人姿态对他。
肖冰无奈哑声,“你现在,不就是之前顽固的我吗?”
纪荷眼皮颤了一下。
“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一切伤害自己的人。”强大的、无奈的社会,她和他一样都身不由己、太过渺小。
“小家伙。”纪荷离开冰冷的板凳,这地方条件年年完善,就是改不了冰冷,无论是设备还是人心。
她看着他,轻声鼓励,“别愤世嫉俗。有这点功夫多写几套卷子。大龄高考很不容易。”
肖冰欲言又止。
她耐心,“你父母的遗骸,我会替你妥善安葬。”
肖为民有一家陶瓷公司,在楚河街一个隐秘的位置。
警方找过去时,用挖机掘地三尺,在原来烧陶的高炉下发现四副头骨,除此之外,一些失踪人员的衣物鞋履随身物品也多有残迹。
经鉴定,陈颜老公、肖冰父母赫然在其中,另有一些被烧成灰无法辨认的遗迹,由被捕人员七零八落的供述,警方摸排出七位疑似失踪人口,一一通知家属。
家属们来认领遗物,有的时间跨度达十几年,无一例外都是和肖为民有经济纠纷的受害者。
正义太迟。
肖冰闻声薄弱的眼睑下流出热泪,他垂着脑袋,羞愧又迷惑的哽声,“我不知道他们……是坏人……”
从小锦衣玉食。
父亲是族长,母亲名门之后,他享受的理所当然。
后来肖家易主,他地位一落千丈,那些从前对他关怀备至的族亲一下大换面孔,咬牙切齿,恨不得喝他骨血。
他才知道,父亲原来这般被人憎恨,所有崇敬都为虚假。
他于是被唾弃,被伤害,一边咬牙挺着,一边觉得这是给父母还债,还够了,他们就会重见天日,在别人看来再恶毒,终究是他父母……
“肖冰。”温柔的与他毫无血缘维系的女音,做着比血缘还亲近的事,“别人的罪和你无关。你要自强、自立,最起码来人世一趟,不辜负年华。别怕,我一直陪着你。”
肖冰摇头,眼泪的滴落使得手铐更凉,“别拉着我了,我们毫无关系,这样只会让我有期待、痛不欲生。”
“对我有期待很好。法院流程走完,你在监狱别浑浑噩噩,只要不出差,一个月内我肯定探监一次,到时候我要收作业,同时送新的给你。”
纪荷笑,走近护栏,抬头对角落的监控摄像头,眼神打了个招呼。
接着,伸手进缝隙中,摸到他寸发的脑袋,挺圆,挺乖。
肖冰僵硬。垂着的头颅似乎在地下发现金子,再不肯抬起。
她安抚笑,“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人。这么多管闲事?其实呢,你要是不介意,以后我就是你姐姐,等你出狱,我送你念大学,将来讨媳妇再给你买房子……”
“纪荷——”他声音突然嘶哑,像旱季病瘦饥渴的狮子发出最后的咆哮,要和老天同归于尽的绝望喊着,“不要给我期望——”
“老天”没被吓住,相反,他情绪爆发越多,她嘴角扯得越上,“说过了,你可以对我有期望。我允许你这个权利。”
“为什么……”
“首先你不是白眼狼;其次我也不是傻子,没有能力非要给你买什么房,就是力所能及,小事一桩。我想变成不断给人期望的人,那代表强大和有能力。希望你崇拜我,而不是质疑我。”
她足够自信,曾经的挫折不比肖冰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她活过来了。
老天没压死她,那就是给她换了一副精骨。重生,不是嘴上说说,精神、行为各方面付诸行动。
肖冰情绪转为安静,啜泣也渐消。
纪荷笑,“下次到开庭时见。现在,我要去接另一个弟弟。”
肖冰吸了下鼻子,在快要和她分开前,终于勇敢抬眸看她,而且是怨怪的眼神,“……你弟弟真多。”
“哈哈。”纪荷开怀大笑。
……
离开第一看,上午十一点,到达明州市公安局庆明监狱。
来晚了。
树下站着一个人。
三年时间,对方竟然长了个,从前又高又瘦,现在是又又高又壮。
纪荷笑着摘墨镜下车,双臂朝那人打开,“在里头见你和外头见果然不一样。”
那人手上拿着包,挺瘪的,看得出轻装上阵,大概恨不得扔掉关于监狱里的一切。
“老大——”情绪激动,猛地抱住她。
纪荷上身往后仰,差点被这小子结实的怀抱按窒息,“雁北——”
“老大,你变得好正!”
见面就夸人,纪荷捶他,“我以前不正?”
“以前没这么会打扮。”郑雁北放开她,往后退一步,古铜色的帅脸上,尽是对她的欣赏,“太美了!”
“只是你啊,怎么回事,比我上次探监见你还黑?”纪荷皱着眉,“现在外头小姑娘不喜欢古天乐、刘德华、郑伊健……你少走点猛男风。”
郑雁北在垃圾山过活时,收集了许多港台男明星的明信片。
他小时候崇拜郑浩南,整天幻想着当扛把子,可惜身体像小菜鸡,还要雁南护着他才能在垃圾山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
纪荷去的时候,这小崽子还穿过开裆裤,被她一眼瞄见,这小东西撒丫子的跑回房间,翻了一条雁南裙子穿了出来。
总之不着四六,完全没有正常逻辑。
“有这么夸张?”路上,聊起从前趣事,雁北表情挺不好意思,长手长脚的身体缩在她保时捷副驾里,滑稽可爱。
纪荷点头如捣蒜,“只有你自己羞于启齿,干脆遗忘。”
“老大,我还想跟你混。”
“雁北……”纪荷失笑,从前的小兄弟已长成大男人,无论骨骼还是精神,急于要给她依靠。
她感到幸福,温柔地,“先吃饭。”
吃饭的地儿在山上。
属于鸿升集团旗下。
带他来这里,一是享受,二是告诉他,他老大现在在鸿升风生水起,不再需要他为她出生入死。
坐下后,纪荷叫人上菜。
精心安排美酒佳肴,给这小子素了三年的胃尝鲜,雁北够给面子,一边和她聊天,一边大快朵颐。
逗得纪荷哈哈大笑,“饿死鬼出来了。”
雁北重申,“我真的要跟你,你别赶我走。”
“我没赶你。”纪荷耐心解释,“我主业是记者,鸿升不怎么去。我想着,之前一个特警朋友离职后自己开了一家打捞公司,挺挣钱。不然,用你的特长,给你开一家特保公司,即赚钱,也算离你本身爱好沾边。行吗?”
“不行。”雁北斩钉截铁,“只要你是鸿升二小姐的一天,我就是二小姐的头马。哪里也不去。”
“什么头马……”纪荷啼笑皆非,刀叉在盘里戳了戳,送入口却食不知味,她伸手将刚上来的面包烤羊腿切开,摆满他盘中。
“雁北……”耐心安抚,“我早在鸿升站稳,没人敢欺负我。你不是谁的马仔,做你自己就好。”
“我自己就是你的头马。我很乐意干这个。”郑雁北的表情不是开玩笑,他一边大口吃她切来的羊肉,一边丝毫不耽误表达态度。
“反正,那帮王八羔子敢在我面前伤害你——我捏爆他们!”
纪荷摇头失笑。
感动、压力又大。
她还真怕“北哥”再次发威揍人。三年前那次就够了。
总之先领了他心意,安抚住他,不然这小子指不定乱想,说她外面有别的“头马”……
“这是什么?”会所吃喝玩乐一条龙,吃完饭,纪荷拎了大包小包过来,让他到里面去泡澡。
“当然是衣服。”纪荷随意拎开袋子给他瞧,“不知道你喜好,我休闲的,正式的都给你买了两套。你先看着穿。等休息够了,再给你卡,你自己随便刷。”
“谢谢老大。”郑雁北酷帅的笑了。
纪荷拍着他肩膀,将他往房里赶,“你黑的,让我后悔没给你买丝瓜瓤。”搓一搓,兴许能搓出一点白来。
雁北倒对自己阳刚的肤色很满意,闻声,还摸着自己下颚皮,就差凭空生出一块镜子来,臭美的左照右照。
房门一打开,他脸色忽然裂了。
“老大……”一个浴袍美人,露着白皙深沟躺在床上朝他招手。
不给他解惑,老大反而一脚把他踹进去。
关上门之前,她笑,“憋了三年,我当然知道你!两个小时后楼下见!”
雁北脸上黑里透红,目送她关门离去。
……
安顿完小兄弟。
纪荷到楼下咖啡厅开视频会议。
山上景致安逸,她手指不住在键盘上敲打,一边语音和台里同事沟通节目日常,一边查询法院那边关于楚河街案的开庭情况。
肖冰那边,江倾帮了很大忙,以侮辱尸体罪起诉,不出意外、一年号子差不多。
如果可以,当然无罪释放最好。但也只是奢望。
时间一晃,两个小时过去。
六点钟,会所内外华灯炫目。
曾经是一家专供官员休闲的秘密会所,因为反腐风暴而彻底歇菜,鸿升接过来后直接改造,由独乐乐变众乐乐,主打高级山顶观光餐厅。
晚上,即使不是周末,也人满为患。
纪荷有点饿了,一看和雁北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立即收了电脑,经回廊往住宿大堂走。
桐木的阶梯,踩踏上去发出低沉的响声,是天然木质承受压力的动静。
到花园处,中间一个大圆桌前坐了一对男女。
女孩长发披肩,低垂脑袋用餐时,容貌不甚明晰,只瞧出身材,胸大腰细,至于一双并拢而放的白腿也挺有趣儿。
纪荷喜欢欣赏美的事物,尤其女孩对面的男人还有那么一丁丁的眼熟,她就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女人会让江倾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第一眼瞧到他背影时,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眼花。
这里离市区一个半小时车程,从前大少爷的他时间宽裕飞去巴拿马约会都不奇怪,最近楚河街的案子,他们市局每个人都拆成十个用,有的人甚至连续一个月没回家。
他身为刑侦老大,重拾富人情调,来山顶约会,实属意料之外。
但是,虽然如此……
纪荷也不能站在花园里偷听客人讲话,顺着桐木栈道走完花园,她注意力就收回来了。
到房间先放下自己电脑,心里还是有点奇怪,鬼使神差的又绕过去。
嘿……
本来想打个折,结果人不见了。
服务生撤菜来刚好碰到她,恭敬叫着纪小姐。
纪荷问,“客人呢?”
“刚才男客人结账,说要离开了。”
“是厨房出问题了?”纪荷皱眉,“这明明才是前菜吧。”
“好像是客人自己问题。”服务生言尽于此,总不能当着大老板的面八卦客人不欢而散之类,显得很不专业。
纪荷点点头,“行。你忙吧。”
调转步伐离开。
随便找了找。
别问她为什么找。
纪荷只是奇怪,非要问个清楚到底是菜品出问题了,还是客人本身需要什么帮助……
服务行业,服务第一嘛。
下了花园,往温泉池那边走。
纪荷穿着高跟鞋,走得竟然也健步如飞。
越走越偏。
五月天,已经很少有人泡温泉,除了几处亮着灯的温泉主题独栋客房,在夜色中显得生机,其他一切死气沉沉。
就这种地方,最容易成为监控死角,然后发生意料不到的事故——
两声枪响。
很闷沉的声音,如果不是装了消.音器,就是所用枪支不够灵敏。
纪荷没带手机,造成极大失误,继续往前走,危险不明,而往回撤,等叫来人也得七八分钟后。
等回过神,纪荷已经往枪声响起的地方跑去。
她在密林深处,天然山岩铺成的大道上发现状况。
一个肚子挺出来的大汉据枪指着人群中一个男人,其他五个看出来是他同伙,个个手持武器,将江倾围在圈里。
他背影比其他几个优秀太多,身量高,身上全是腱子肉,穿衣显瘦,今天可能为约会准备,稍微热的天儿穿得衬衣,扣子一丝不苟系着,这会儿似乎阻碍了他的发挥,正一边打架,一边间隙中解扣子。
纪荷瞠目结舌,隔了三四秒才,“江倾——”
她一喝,那拿刀的男人砍偏,刀刃卡进树桩,半天拔不开。
同时也分散了江倾的注意力,他扭头看了她一眼,接着转回去,狂性大发,逮着那肉坨一样的汉子一阵利索的黑虎掏心。
“yue——”那汉子吐了,疼得身子佝偻,从树桩旁滚落到排水沟。
持枪的那位勃然大怒,朝着他连射两枪。
纪荷差点面条一样软掉。
“离开——”江倾朝她喝。
他好像习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毕竟是刑警,这和平年代被仇家追杀的刑警太多了,不差他一个。
可纪荷暴怒,用手掌做成对讲机的形状,在嘴边喊:“保安部抄家伙来石岩大道——六名歹徒袭击客人!速度!”
这装模作样立即起了效果,那六人骂骂咧咧逃散。
一看就是道上的小角色,骂人词汇量都一模一样。
专业杀手不会这么菜,六个人干不掉一个,还被一个女人唬住。
纪荷歪歪扭扭跑过去,中途被石缝卡住三次,光脚穿凉鞋,美则美矣,却也付出惨痛代价,小脚趾都似乎被刮破,一阵钻心的疼。
“江倾……”她气息不稳终于到达他这彼岸的一头,幽暗灯柱照出鬼影般的摇曳枝木,和他手上不知从哪个地方摸出来的鲜红血迹。
“你受伤了!”她声音似一下卡住,四个字后整个人木然了,缓了几秒才如梦初醒,重新拿出主意,“我看他们往哪儿跑了……”
“别追!”他气息还算稳定,没有大起大幅,很淡然扯住她手腕。
夜色、树影、伤势……
构成她沉重喘息,“你怎么样……”
“死不了。小伤。”江倾甚至冲她笑了下,挺抱歉,“给你惹麻烦了。”
“是店里照顾不周,我很抱歉。我一定给你一个公道,将那些人抓住。”
“我才是警察。”他笑了。
纪荷说,“可这是我的店。”
“和你无关。相信我。”他欲言又止,性感的薄唇因为剧烈运动而微微喘,可眼底又带着笑,很温柔的看她。
纪荷几乎看不懂他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没有来第三人,纪荷知道那帮歹徒是彻底满山窜了,找不到了,而他也明白了,她刚才是虚张声势,没有保安,也没有家伙什。
一起回头,往亮的地方走。
纪荷一直在自责,因为没带手机和对讲机,无法及时通知保安部,而自己这会儿又不能彻底跑开叫人。
他受伤了,万一流血过多晕了怎么办,所以,和他同行。
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两人在石桌前坐下。
看来是她多虑,江倾伤得不严重。
他自己拉出衬衣下摆,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当着她一个女人的面,突然在左腰侧一个明显弹坑的地方,挑开……
“你干嘛!”纪荷眼珠子差点瞪到脱眶。
她吼得同时,江倾已经把子弹取了出来,带着一点血迹,摆在石桌上。
接着,若无其事放下衬衣摆,甚至有耐心的重新塞好。
两指将那颗“子弹”拾起,对着亮光看,“是钢珠。”
“不管钢珠还是真正子弹,都不能这么挑……”纪荷简直对他五体投地,瞪着眼说,“你等会儿,我到旁边客房给你拿药。”
江倾说不用。
纪荷说,“你最起码……创可贴也要一张吧!”
江倾歪头笑了一声。
真不知道他这时候有什么好笑,刚刚死里逃生,即使只是钢珠.弹,如果打错地方照样够喝一壶!
骂骂咧咧来到最近的客房,今天没人入住,厅里鸦雀无声,纪荷看到急救包在茶几上头,可她走过去,第一件事不是拎起,而是在软塌上颓然一坐,单手支额头,然后垂下的视线看到自己在凉鞋里白皙的两脚在发抖……
五分钟后。
拎到他面前,取了酒精、碘酒、纱布、镊子,小心翼翼先给伤口清洗……
他身上肌肉健硕,只拉起一小片衣摆,里头各处布着的伤疤张牙舞爪露出头目……
纪荷低头,弯腰,处理的认真……
最后,准备用纱布贴住那里。
他低哑笑,“用创可贴就行了。”
纪荷想猛地抬头,然后撞翻他下颚,想想还是算了,弄伤了,自己还要赔偿,硬着嗓,不容商量,“必须纱布!”
用纱布和胶布裹住伤口时,纪荷又愣了。似乎真有点小题大做……
装若无其事,强行拉下衣摆,不准他看。
“针眼大的伤口……”他还在啰啰嗦嗦。
纪荷坐在石凳上,抬眸瞪他。
他喉结一滚,笑吞下多余话。
“你不想让我把事情闹大?”纪荷眼神无法理解,“你不是警察吗?怎么不用法律解决问题。”
“不是所有问题都能用法律。”江倾回正视线看她,眼底的光像摇晃的树影,在五月温暖夜色中有股懒洋洋的惆怅,“我今晚是来见未婚妻的。”
“……啥?”纪荷惊诧的腔调,差点要配合上手指挖耳孔的动作,不可置信,“你有未婚妻?”
“很奇怪?”江倾挑眉,一瞬不瞬看着她,“有女人不正常?”
“我没有说不正常。”纪荷苦涩笑,“只是觉得好奇怪,你俩吃饭时我看到一眼,完全不熟。而且饭才开场就一拍两散。不像未婚夫妻的关系。”
她沉吟,“你别告诉我,刚才那些人是你未婚妻要教训你。”
“对。”他肯定的煞有其事。
起身离开,双臂环抱,一只手捏上鼻梁,这角度,纪荷在后头看到他一对崩起来的肩胛骨,衬衣被撑得平整,腔调却难得一见的混乱。
“我和她说来话长……是我当年一笔情债。”
“……”纪荷一下哑口,不知道是该深切八卦一下,还是友好的回避。
江倾说,“你记得十年前我生日那晚……我喝了很多酒吗?”
“……啊?”纪荷一懵,察觉出不对劲……
“我和一个女人在酒店发生关系。我挺畜生的,好像弄伤对方……”
“什么……”纪荷眼睛红了,“江队,你还是别说了,太十八禁了!”
他却打开话匣子,背对着她,很焦躁头痛的口吻,“纪荷……我的确喝多了……我想和她说对不起……”
“不用,不用了……男女关系……你情我愿……不然……也发生不了对不对?”她的表情似乎要崩塌,十分惊惧。
他下一句——
“我未婚妻……我对不起她……”
纪荷又活了!
“为了负责,我们定下婚约。不过,我从来不爱她。今晚是摊牌,她恼羞成怒说不会放过我。要毁了我……”
纪荷胸脯起伏,极力克制着呼吸,幸好江倾背对她,不然,她这一系列天崩地裂的情绪变化怎么解释?
她感觉自己步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是自己种下的因,又由江董事长找来冒充她的女性再次欺骗江倾。
现在那个女人不但冒充,还极其投入,不结婚就毁了他?
是这意思不?
她想杀人了,用钢珠.枪将那女的打成筛子……
“你现在怎么办?”缓了半晌,她尽量控制情绪问他。
江倾坐回桌前,唇中咬上一支烟,用柏木火柴轻轻点燃,一小簇火光照亮那双愁绪如海的眸,“你帮我找到她……协商一下,我和她私人解决,争取双方满意。”
“我会的。”纪荷没敢看他,唇角轻微勾起,僵声,“这件事我帮你解决。当还你帮肖冰的人情。”
“就不能纯粹你帮我这个忙。朋友关系?”他苦笑,半眯眸,“总要找个外部理由,挡在我面前。”
“我认为你现在焦头烂额,不该空闲管我这个问题。”纪荷牙尖嘴利。
“随便你。”江倾站起身,破罐破摔架势,“反正这件事处理不好,我工作得丢掉。你一定要帮我传达,我很对不起她,过去十年一直活在内疚当中,如果再来一次……”
“……”纪荷脖子僵硬,仰起看他时,她听到喀嚓的响声,唇瓣颤抖动了动,终究一个字没蹦出。
他却单边眉峰高高扬起,全心全意托付,“最起码我会戴套。”
纪荷心跳鼓噪,僵声,“江兄……你真、真是很不错的男人了……”
他一拧眉,倏地直直凝视她,“是么。”轻飘飘的口吻,似乎在怀疑自己,又似乎在征询她的答案。
纪荷猛地站起,说了声,“我现在就去看监控。尽量把你未婚妻找出来,好好坐下来解决!”
音落,她调转身就跑,但忘记穿了高跟鞋,脚一崴,直接丢脸卡住、身子歪斜,这于是相当于主动的投怀送抱,男人站在她旁边,连步子都没迈,轻而易举捞住她。
他胸膛宽阔无边,炽热烤着她的背,然后热度一直烧到她大脑,那夜两人疯狂影像来回播放,纪荷感觉自己的脸皮如滚水沸腾。
这时候,他轻声,“小心。”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明明得体,纪荷却由于心虚,品尝出自己即将被生吞入腹的血腥画面。
一点不好玩。
她想叫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