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恒把手藏在身后,我走近一步,他便退后一步,显得很是紧张,一定有猫腻。
我看向他方才蹲着的地方,树干下的泥土被挖出了一个坑,难道他在树底下藏什么宝贝了?
我再将眼神扫向张亦恒,他不住闪躲,我便扬声道:“把你的手拿出来。”
张亦恒摇摇头。
我重复道:“拿出来。”
张亦恒撅着嘴,还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我佯装生气,道:“再不拿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张亦恒似被我的威严震慑,战战兢兢道:“小、小师傅,你能不能……别告诉我爹?”
我眉毛一挑,清了清嗓子,道:“看你的表现。”
“小师傅,”张亦恒畏畏缩缩地把手从身后拿出来,只见他手上全是泥巴,掌心里还握着一团泥,他将那团泥递到我面前,道:“我在捏泥人。”
这还真是非常纯正的泥人,张亦恒不止手上都是泥,袖口也沾满了泥,那一团奇形怪状的泥人现在还软趴趴地,看不出究竟是啥。
张亦恒:“这是小师傅你呀!”
“我?”我还真没有看出来,这小泥团哪一点像我?我嘴角抽搐,朝张亦恒僵硬地笑了笑,问道:“在你眼里,我长这样?”
张亦恒忙道:“不,不不,我还没捏完呢!这大概只是半个小师傅!”
我叹道:“你还能把它变成什么样?”
“你看!”张亦恒准备从袖兜里拿出个什么,但碍于手上的泥巴,迟疑了一下,对我道:“小师傅,你帮我拿一下。”
“什么?”我并不是很想去拿。
“柔柔!”张亦恒道:“在我袖兜里。”
见他那样恳切,我便勉为其难地将手伸进他的袖兜,拿了个小玩意儿出来——又是一个小泥团,不过这个小泥团已经定型,倒是有些别致,我却没看出来这和他那个漂亮的妹妹哪有相似之处。
张亦恒提醒道:“小师傅,拿反了。”
“噢!”我将小泥团上下颠倒,再细细一看,果然看出端倪。这个泥巴做的小人儿不似常人一般的身材,头占了身体的一半大小,显得特别小巧可爱,尤其是五官捏得精细,想必是捏好之后又用刻刀重新塑了线条,大大的眼睛,嘟嘟的嘴唇,可不是就张亦柔的样子?
我有些意外,眼中满是欣赏地望着他,“你还会捏泥人呀!”
张亦恒笑了笑,随后又小声对我道:“小师傅,你要帮我保密呀!我爹最恨我做这个了!”
我点头承诺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保密!”
张亦恒似乎将我当成了知己,非要拉着我去看他做的其他小泥人。想必平日里山主不许他玩泥巴,他便只能偷偷地捏,捏好了也没有可以分享的人,心里的乐趣都无处可诉,还要藏着揶着,这种经历我怎会不懂?
不过那时我总是偷看家里的男丁练晨功,看完以后便自己偷偷在房里学着招式,学得还不标准,有一次一脚踢到柱子上,骨头差点裂开,才被爹爹发现了,好在爹爹深明大义,最后还给我请了个师傅回来。
不知山主若是发现张亦恒的这番天赋,会不会像爹爹那样开明?
张亦恒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得多,他不仅会做泥人,竟然还会做机关。他将我带到他的书房,搬出一个四尺长的桃木匣子,将匣子打开,我凑上去看,里面空空如也。
“你逗我呢!”我瞪了他一眼。
张亦恒笑道,“别急。”随后一边微笑着看着我,一边拧着匣子上的锁扣,只听见“啪嗒”的声音,张亦恒道:“小师傅,你再打开看看。”
我见他笑得那般得意,心中不免更加好奇起来,让他这般费尽心思藏在匣子里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将那匣子打开,匣子里竟是他用木头刻的整个寨子!栅栏、水路和围墙,还有庭院、长廊和树桩,简直一模一样!我一眼便看到坐在长藤椅上的山主,里面的小厮也同我在寨子里见到的一个样子,烧火的,捏腿的,按手的,巡逻人,栩栩如生,叹为观止。
“哇!”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你也太厉害了!”
张亦恒自豪道:“那当然了!还有更厉害的!”
只见他将匣子关上,又拧了拧锁扣,听见机关到位的声音,对我道:“小师傅,你猜猜看,里面是什么?”
我紧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这张家寨子已经将我惊艳到词穷,我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目瞪口呆的了,张亦恒看着憨憨的样子,竟有这般巧夺天工的本事!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彻底颠覆,俨然已经变成一代大师,刮目相看啊刮目相看!
“我不知道。”我摇着头,心中十分坦然地承认自己想象力匮乏。
还好张亦恒也不强求,我再次将那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几十个石头刻的小人儿,全都穿着盔甲手握兵器,兵器却是不同的,有长枪,有盾牌,有大刀,有锐斧,有弓有弩,有剑有戟,我叫得出名字的兵器几乎全都齐了。
我又凑近了看,小人儿的模样也是不同,虽然都带着头盔,却神态各异,有的微微颔首,若有所思;有的眼如铜铃,怒气冲天;有的面带微笑,胸有成足……
“哇!”我再次赞叹道:“哇!”
书到用时方恨少。娘亲教我读书,我总是不认真,这会儿才觉得吃亏,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只能脱口而出一个“哇”!
张亦恒见我这副无以言表却又将心中所赞全都溢于言表的样子,自是高兴坏了,问我:“小师傅,你觉得如何?”
我也毫不吝啬赞美之词,把我当下能想到的夸赞全都说了个遍,张亦恒喜不自胜,道:“太好了!小师傅,你是第一个说它好的人!”
我惊诧:“怎么可能!”
张亦恒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你也是第一个见到它的人!”
原来如此,这才说得通嘛,它是这样精致巧妙,我不信见过它的人会不叹服。
我道:“你该请你爹爹来看一看,他若是知道你这般手巧,定会为你骄傲!”
张亦恒摇头,面上露出无奈,道:“小师傅,你可一定要为我保密,若是让我爹瞧见了,我被责罚也就算了,这个……定是保不住的!”
“为何?”我问道。张亦恒有这般高于常人的天赋,若是好好培养,将来定能流芳百世。
张亦恒方才那般喜悦早已消散,深深叹了一口气,才道:“我爹不让我碰这个,他请师傅教我读书,练剑,要我将来替他接管寨子,他说……”说着,张亦恒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委屈道:“他说,这是下人做的事情,说我是少爷,不该自贱身份,这样做没有……没有出息!”
张亦恒哭了一阵子,才慢慢收了眼泪,红着眼对我道:“小师傅,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头。
本以为流离失所的人才会身不由已,原来这世上每个人都身不由已。
我没有安慰他,只任由着他将心中的委屈和难过全部哭出来,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能够自由地、无所顾忌地哭,是一件多么难得和幸运的事情,张亦恒被山主保护在这凤鸣山上,不知外面世界的残酷,所以会为不能捏泥人而哭,会为没有人欣赏他的才能哭,会为害怕被发现而哭。
等他再长大一些,等山主渐渐让他参与世事,他就会知道他现在的平静生活多么难能可贵,他那时若是回想起今日,或许会笑自己年少无知,竟为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伤心难过。
我问他:“你喜欢练功吗?”
张亦恒摇摇头,脸颊上的肉左右晃了晃,问我:“小师傅,我可以不练吗?”
我想起他初见我时的气势,与后来相处时完全不同,想来那时是为了将我吓跑,故意那般为之。
我笑了笑,他也笑了笑,我见他也笑了,于是笑得更灿烂了,柔声对他道:“当然不行。”
只见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过了一会儿,才惨兮兮地跟我商量道:“那,能不能早上练,晚上不练?”
我微微笑道:“不行。”
张亦恒眼睛一转,试探地问:“那能不能早上不练,晚上练?”
不知怎的,这副讨价还价地模样倒与我往日有些相似,我又道:“不行。”我虽然同情张亦恒,但若是被山主发现张亦恒练功懈怠,定会嫌我做得不好,我可不能因为他被赶出去,二十的毒还没解呢!
我说道:“你好好练功,我保证你的秘密不被发现。”
张亦恒见我态度坚决,只好收好匣子,跟我重回练武场。
怎么说我也算是过来人,张亦恒就像是过去的安如水,在爹娘的保护下悠然自得,不谙世事。而现在的十五,小心翼翼是现实所迫,是无可奈何,我希望他能活得更逍遥自在。
在张家寨子里,除了每日陪张亦恒练功和去后山采药,我连房门也不出,一连十几日,研制各种草药,只为了调配出解药来。
张亦柔开始那几日,每天雷打不动过来欣赏沉睡的二十,可每回来时,我都在屋子里熬制药材,她受不了那个味道,又见二十暂时没有苏醒的迹象,便也不来了。只是每日都要给小十一变换一套衣裳,变换一种胭脂,十一本来脾气也好,又觉得寄人篱下,不好驳了张亦柔的面子,也就随她去了。
眼看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二十腹部的伤口都已经愈合,我的解药还没有调配出来,心下越来越烦躁,张亦恒知道我最近受挫,怕我情绪失控,想躲着我,但我每日尽职尽责地与他练功,他无处可躲。寨子里的每个人都很有眼力见,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
除了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