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简瞳快步走到长桌尾摆放的一块白板前,拿起油笔在上面画了一个简略的人形。然后回头看着目光追随他而走的众人:“我们可以从死者身上伤痕形成的次序来还原现场。”
他在白板正中央靠上的位置写了三个序号:“在三处伤痕均由叶晟恩一人造成的前提下,有三种假设。”
用油笔在序号后延展出两条分支:“死者身上未见枪口印痕,排除接触或半接触式射击后。能够确定两处枪伤为远程射击伤,颈部创伤为近身伤。”
笔尖回到简略人形上在头部标了一个一,随后一把红叉在第一个图形上划去:“假设当时死者在逃叶晟恩在追,逃跑者一定背对追赶者,如果开枪,中弹的必定是后脑。”
但尸检结果可见其余伤痕生活反应,且因一击毙命,以死者当时卧地的姿势,叶晟恩是无法做到在不挪动尸体的情况下往大腿正面再开一枪的。因此可以排除第一种假设。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俩你追我赶到祠堂门前,然后死者突然转身了?”调查员若有所思。
“只能是这样,不然没法解释大腿被同一把枪所伤的事实。”张简瞳又在白板上画下了另外两个简笔人,中间人形的右腿部标注数字一,脖子处标上二,脑袋标了三,又在最后一图形上将脖子与腿部的顺序对调。
写完这些后张简瞳转身环顾一圈围坐在会议桌前的人,眼神明亮,眸子深处似乎跳跃着熠熠生辉的星光。这样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人仿佛有种被看穿的错觉,心底有鬼的人不由一个战栗,脑袋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个看着清清冷冷的人惹不得。
“所以你的第二个假设是叶晟恩先开枪正中小腿,随后近身给人脖子后来了一下,最后又一枪把转身跑走的人崩了?”贾正景笑了,语调上扬且调侃意味过浓,话音未落周围便响起了几声轻微附和的笑声。
张简瞳神色平静,并没有因为贾正景的不正经糟心,反而郑重地点了头:“觉得不可思议是吗?行为本身不矛盾,但结合动机却是荒唐的。但我们不深究逃跑中的死者为什么会突然转身,先假设叶晟恩第一枪打在小腿上,推测一下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开枪的情况一般是警告、阻止某些行为……或者是自卫。”祁宁君回顾起自己曾经与罪犯对峙时开枪的场景。
“叶晟恩与死者萍水相逢,唯一能将两人牵扯起来的就是中间的违法犯罪行为。”说到这,张简瞳抬手虚空点了一下何宏军,“死者的个人信息调查过吗?”
何宏军虽然挺看不惯重案组一群人的作风,而且非常不愿同张简瞳等人深入交谈,但在公务面前从没误过事:“死者毛凯,男,27岁,本地人。算岭南派出所的‘常客’了,未成年前因偷窃被教育过,成年后也因小偷小摸隔三差五地被关进所里,有过‘溜冰’经历,三年前从戒断中心出来后销声匿迹到今天……当然,从这上面看,与你们组那尊大神还真没任何直接或间接关系。”
“死者由最初的偷盗,在逃跑途中因暴力拘捕转化为抢劫,两人间是显而易见的警犯关系,在不发生任何其他矛盾的前提下,叶晟恩的动机是将人抓住。”说到这,张简瞳停顿了一下看向检察院的调查员,“有时候最单纯的动机是不需要审问就可以推理出来的。”
见没人对此提出质疑或直接反对,便继续说:“这种动机下,叶晟恩第一枪应当是迫使毛凯丧失逃跑能力。如果毛凯因为叶晟恩的近身而反抗,这时就会留下后颈那道伤,但——”
佟法医转动着钢笔的手忽然一顿,指了一个新线索出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后颈这道伤过深,以我的经验来看,下手的人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手法快狠准,能一击敲晕人又不致死,根本没有让人反抗的机会。”
所以说叶晟恩又是配枪又战斗值报表的,根本就是单方面虐战五渣好么!
“嗯……既然能一枪让人丧失逃跑能力,且也可以一击敲晕人,在绝对压制下抓人也是手到擒来。那么最后一枪就极不合理了。”两个调查员彼此交换了一下意见后对这个推论表示了认同。
不然为什么敲晕人后不直接扭送人给派出所,反而要等人醒来后放其跑个几十米,再开枪把人杀了?叶晟恩没有疯也没有变态倾向,他根本没任何理由与动机这么做。
“第二种假设也可以排除,那最后一种呢?”
这回不等张简瞳分析,一直保持沉默旁听的李进杰接话了:“叶晟恩追上了毛凯并一击敲晕了人。”
如果这样,根据第二种假设,叶晟恩根本就不会再有开枪的可能。所以……
“所有的假设结论都与最初条件相矛盾,但分析过程有理有据,证据也客观存在的,唯一出问题的只有‘三处伤痕是叶晟恩一人造成’的条件。”会议室静得落针可闻,张简瞳最后给出的结果让每个人都屏住呼吸不得不严阵以待。
“但是这依然不合逻辑,如果当时有另外的人在场,并且对死者做了手脚,叶晟恩为什么没有发现?”一个声音打破这份安静,心细如发的调查员在短暂的惊讶后并没有放过这点不合理之处。
张简瞳心底暗自叹了口气,缓缓解释:“我们找上叶晟恩时,他整个人是失去意识的。”
“无意识?”调查员们表情并不好看,如果叶晟恩当时是这种状态,那么失手开枪伤人也不是不可能……
佟法医不耐烦似的啧了一声,打断了调查员们的浮想联翩:“不可能,死者头上枪伤由后脑贯入,子弹击碎枕骨后贯入脑干破坏延髓与脊椎,并于颅内形成空腔再从面颅下部穿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专业。”祁宁君沉声接下了问题,“开枪的人不仅对六/四式枪支性能烂熟于心,而且还非常熟悉人体构造,能够把控好有效射击距离做到一击致命,这种伤普通人根本无法随手造成。”
本就没有杀人动机的叶晟恩出手断不会如此狠绝,而无意识状态下的他能不能开枪或者能不能射准都是个问题。
“我的三种假设矛盾性仅以叶晟恩的动机为基础,真实情况在正常状态下不会偏离这个推断。但涉及到失去意识间发生的事,我需要更多线索加以作证,现在没办法解释。”
调查员的语气有些迟疑:“所以,不管是你的假设,还是佟法医的尸检结果,都是想说明死者后颈或头部的伤不是叶晟恩造成的?”
张简瞳静默地回视着,他不能随意推测叶晟恩失去意识后发生的事,因为缺少足够的证据,眼下他能做的只有把所有矛盾与不合理摆出来。
“我可以保证这段时间里有另外的人出现过。”张简瞳古井无波的眼神直直回视着不断挑刺、从头到尾都质疑不断的调查员两人。
沉默半晌,急脾气的莫枭从座位上“蹭”地站起身来,声音颤抖着说出一句话来:“给……给我马上查监控!快!”
“需要提取景区各处路监,还原毛凯与失物女的行进线路,同时把将军祠附近所有监控做交叉类比,排查出可疑人或车辆。”张简瞳提醒道。
莫枭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准备亲自上阵,直奔贾正景,上去扭着人的胳臂把人从座椅上提了出来,还没等李进杰宣布会议结束便径直拎着人离开了会议室。
两名调查员从档案袋抽出纸飞速写下了什么,然后抬头跟张简瞳确认了下:“你确定当时看到了死者毛凯身上携带的枪支,不是编造?”
张简瞳抿嘴点头,眼神坚毅,神情严肃认真,让人根本生不起丝毫的怀疑。
“这个案件或许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复杂得多。”短暂的沉默后,一个调查员转向旁边的李进杰说,“叶晟恩身份较为特殊,我们来调查前接到上峰命令,要求对这个案件‘特别上心’,现在案件呈现出的一面矛盾重重,能够合理解释的推论却证据不充足,有必要仔细查证。”
身份特殊?特别上心?还是上峰要求的?在场的人嘴上没说什么,表面也波澜不惊的,但各自心底都因为调查员这番话心思各异。
李局慢条斯理地回味着调查员说的话,搁在桌上的手不经意地点着桌面,整个人有些走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说起来,之前叶晟恩来警局报道那天被人装过炸弹,这件事纪委应该有同你们说过。”
两个调查员点头表示确实有这件事,见李进杰跟上了他们的思路于是接着说:“所以,如果刚才的推断没有错,叶晟恩可能被他的仇家盯上了,我们有必要怀疑这可能是针对他个人的案件。”
将手中档案袋递给李进杰后,调查员继续说,“我们建议转换调查方向,同时在之前的调查上做双线并行,请李局在上面签字。”
对于这个结果,张简瞳是有些意外的。如果调查员执意坚持原来的调查方向,即便说叶晟恩“运气够好”,无意识开枪都能让小偷中彩,现场也不会有人反驳。
但眼下局势仿佛扭转乾坤般,调查方向由对叶晟恩的故意伤人审判翻天覆地成了替叶晟恩抓出幕后凶手。在座大部分不了解叶晟恩来头的此刻是一脸迷茫,怎么就突然由被调查者变成了被保护者?
事态复杂程度是一场会议解决不下的,李进杰只得先宣布了散会,让人各自回去忙活手下的任务,具体其他事情还得等监控出来后再做安排。
但还没完,张简瞳目送着一个个走出会议室的人,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眼睛被天花板的白炽灯刺得差点流泪。
仇家?以前跟叶晟恩聊天偶有听他轻描淡写地提过那段卧底的经历,也许是段被鲜血与无尽苦难描绘的真实过往,但经他口述出来平淡得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枯燥故事。
没有人能对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热血经历视而不见甚至觉得无关痛痒,骄傲与自豪是英雄刻在骨子里的光辉,传奇过往是每个功成身退的人最会津津乐道的。即使有一天他们选择做一个普通人,铭刻在记忆深处、融入骨血的荣耀还是会让他们在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种平淡日常或直白或含蓄地展现出来。除非历经沧桑与磨难将所有棱角打磨圆滑,或者遭到沉痛打击将这段经历深深掩埋再也不愿挖出来。
那么叶晟恩会是哪一种人呢?从来不与他细谈过往,有时甚至会刻意地疏离。是不想让他参合到这段还没有结束的斗争中,担心他受到伤害么?
“小瞳,你去办公室休息一下吧。”祁宁君看着那双晶亮的眼底染上的几根红血丝,满心的难以言喻。
从没见过这样的张简瞳,没见过他为谁这么拼过……
张简瞳拧了一瓶矿泉水斯斯文文抿了几口,清凉的水流淌过心间,平复了他心底的躁动。见祁宁君还在等他,眉头微蹙:“我没事,你先去忙吧,建议组里等会重点提审丢包的女性,然后查毛凯的社会关系、通讯记录和账户往来交易。”
不论这两人是否受雇、是否受人指使,不论那个仇家多么让人忌惮,凡是在块土地上犯事还意图对叶晟恩不轨的人,他都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