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哭着从办公室里跑出来,下了楼绕过转角的时候忽然被人一把拉住,她转身看到是高无忧。
“徐以秾是不是放你走了?”高无忧问。
离离点点头,“我要走了,”说着抹掉落下来的眼泪。
“以后跟着我。”高无忧说。
两人相对而立,夕阳在走廊上将高无忧的脸晕出了温柔的轮廓。离离的瞳仁里映出他的影子。
“你?”离离低喃,接着她想起来什么,说,“我很开心在这里有你这么个好朋友,我也很喜欢你,但是我要走了,我爸爸要和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结婚了,他……”她的声音开始沉重,泛起波澜,“他不再爱妈妈了……”
“柯小禾不是死了吗?”高无忧眉头一皱,十分困惑,“徐以秾怎么爱她?”
“我知道!”离离失声喊道,心中痛楚倾泻而出,“谁说死了就不能爱了!他不是一直很爱妈妈的吗?为什么妈妈走了他就不能继续爱下去呢!他就是不爱了……”
高无忧沉默片刻,然后非常认真地摸着下巴,思考着,“你会爱一个死人吗?”仿佛是纯粹的好奇。
离离抬起头,凝望着高无忧,眼中有决绝也有眷恋,“会的,”声音像是从心底挤出,哽咽真诚,“高无忧,我承认我有点喜欢你了,但是我必须离开了,这段时间谢谢你陪着我,在我心里,你的位置永远是特别的。”
说完,离离踮起脚尖,伸出手臂猛地抱住他。
这一刻的拥抱,如抓住即将消散的温暖,许多没有说出口的话都转为手臂的收紧。
高无忧的身体一僵,然后缓缓地回抱住她。
两人的拥抱被周边的突然的吵闹声打破,一个转角之隔欢笑着走过一群人,他们高声谈笑着第一轮考试结束后准备去哪里消遣的事。
男声大多提议去夜场找乐子,女声都说不如去那个教堂小楼吧。
这群人说着走了过来,高无忧转身把离离护在了身前,背对着那些人,后面经过的人发现这里有一对小情侣,口中的对话也就没有停顿,继续说着。
“去玩玩,就当去帮菁菁拜码头。”
“什么意思?”
有人轻声说,“那是徐长官前妻死的地方……”
众人先是一静,然后连笑声都隐去了,一群人窃窃私语着走远,从始至终没人关注过这对在墙角亲热的小情侣。
高无忧低头看着离离的表情从伤心转为震惊再到愤怒简直是一蹴而就,他笑了起来,“你怎么看上去要吃人。”
“晚上我要去小楼!”离离咬着牙,“我要吓死他们!!”
对于灵异这回事,离离一向是不屑一顾的,她压根就不信。
如果真有鬼怪,那这么多年妈妈为什么从没回来看过她和爸爸一次?
她之所以不想听到也不去教堂的阁楼,是因为她害怕。
害怕汹涌的悲伤与丧母之痛会把她淹没,而现在她要离开北平了,以后都不再回来,就算没有陈嘉菁朋友们的主意,她可能也会想到去一次。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陪我去买点妈妈爱吃的东西。”离离对高无忧说。
“你知道柯小禾喜欢吃什么?”
“法棍。”离离回答,微笑,回想起妈妈的喜好,那是一种乡愁似的温柔。
可高无忧的疑惑更深了,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让他眉头微微皱起,“她喜欢吃这个?”
半夜的北平被阵阵凉风环绕。
离离与高无忧的身影出现在这座已经被封闭十来年的教堂前,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门轻吱开启。
经过一座干涸多年的喷泉,两人走进小楼内部,木质楼梯发出让人恐慌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全部断裂。
阁楼门口,那铜质把手早就没了光泽,蒙着厚重的灰尘,它并不想让人碰触。
离离的手放了上去,深吸一口气,旋转,推开了胡桃木门。
她从未来过这里,这个房间对她来说曾经在脑中幻想了百遍,可真的推开的那一刹那,她还是怔住了。
是这么小,一眼就望尽全部。
卧室书房统统就在这巴掌大的屋子里,离离一时间很难想象当年妈妈是怎么在里面生活的。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亮了房间。
原本精致的家具布满了灰尘,墙角的蛛网结得如此密实,仿佛是封锁了时空的网络,试图捕捉过去的歌声与祷告。
离离的心重重地跳着,嘴里呼出的白气在灰旧的空气中轻易融合。
她的动作轻慎,伴着微弱的嘎吱声把穿衣镜上的白布揭开,镜子里照出模糊的人影是她自己的。
窗户的锁在打开时候断了,窗外,庞大生锈的教堂大钟沉默地与这边的回忆对峙着,在苍穹之下像一位老去的守护者。
那时针分钟转成了极端扭曲的角度,像是被时间斜斜切割出来的十字架一样生着锈,悬挂在教堂的白墙壁上,庄严而空洞。
离离看着那“十字架”,时间指着三点,仿佛是一首断掉的悼念诗。
眼前的单人铁架床,床垫已经裸露出了棕线,垫子上也满是斑驳,沉陷的床垫上似乎有某种印迹。
印迹在离离的心中愈发清晰,她似乎可以感受到母亲沉重的呼吸和细微的喃语,如此真切。
她将沉甸甸的法棍放在床边,月光在法棍的表皮上染上了亮黄的光泽。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离离转头看向高无忧,
“应该是他们。”高无忧说着将她从床上拉起来,两人转身藏进了侧面的卫生间里。
这门先前隐藏在黑暗之中,要不是高无忧打开,离离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一间。
她与他藏身在里面,“你怎么知道?”离离低声问。
可高无忧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这儿的传说听着吓人,看上去还好嘛。”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来。
马上有人说,“那是因为现在人多,要是你一个人看你害不害怕。”
随即议论声四起,疑云重重地缭绕,“她当时就是死在这里的对吧?”
有的声音畏惧又孩子气,“到底是病倒,还是……被徐长官给害了?我听说最后半年徐长官把她关在家里……”
“小心点,菁菁,”有人半开玩笑半担忧地,“这徐长官说不定真的有些变态。”
“无所谓了,反正她也活不过来了。”
离离透过门缝看去,没想到说这句话的竟然是陈嘉菁,这个声音比平日和她说话时要冷淡许多,根本不像一个人。
“我看你对那个徐离离挺不错啊,今天她把你都伤了也没找她麻烦。”
“这么好的后妈我怎么没遇上。”立刻有人打趣。
陈嘉菁的声音透出一股不屑,“她就是个养女,迟早要走的,我没必要和她结仇,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虽然离离也知道陈嘉菁不可能像她表现出的那样这么温柔可亲,可真听到这么说还是忍不住的生气,特别是刺耳的‘养女’二字,拳头都握紧了!
陈嘉菁嫌弃地捂着口鼻,走到床边,惊讶地看到那个法棍,手指捏起来丢到一边,像是丢垃圾一样。
“你们说徐长官到底爱不爱他老婆啊。”有人好奇。
“会不会说话,管他爱不爱呢,反正之后都得爱我们菁菁!”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陈嘉菁站在穿衣镜前,里面照出模模糊糊的影子,转头又随手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纸张,旁边人凑过去发现上面还有字,
“这写的什么?”
“凭什么我们要错过,夜长梦还……多,你就不要想起我?”
“这什么啊,没读过书吧,词句都不通。”
“字真丑,还这么多白字。”
“听说她就是前清贝勒府的丫鬟,字都不识几个,没上过学的,怪不得写出这些乱七八糟的,”
“这丫鬟是那个贝勒送给徐长官当年的上司,后来又指婚给徐长官的,谁知道经了几手。”
说着一帮人笑了起来,陈嘉菁嘴角挑着冷笑,直接把那纸揉成一团丢下了楼。
离离再也忍不住,踢开门冲了出去,高无忧也跟着晃荡了出来。
在门板撞击墙壁发出的沉闷声中,离离疯了一样冲向陈嘉菁,在众人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
两个女孩已经扭打在了一块,离离大喊大叫,陈嘉菁也忘记了平日的伪装。
只是两人打的都毫无章法,纯粹是互扯头花,很难相信两人白天才经过特务科的搏斗测试的。
有人想去帮忙,还没出手就被高无忧一把按在原地。
离离的头发被陈嘉菁粗暴地拉扯着,她一怒之下紧紧抱住对方的腰身,大吼一声,两个人猛然撞击在那面穿衣镜上,。
镜面碎裂,碎片横飞。
一旁有个女孩尖叫起来,接着那些人转身就跑。
离离觉得不大对劲,手一松,原本与自己缠斗在一块的陈嘉菁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完了!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穿过离离的脑海,她心跳加速,恐慌至极地叫喊,“高无忧!怎么办!你快看看她!”
高无忧不紧不慢地走来,将陈嘉菁翻过去,指着背部深深插入的镜片,“离心脏还远,可能是一时背过气了。”
“死没?!”离离几乎是尖叫出声。
“她可以死。”高无忧手指转动,似乎是在征求离离的意见,
“快……快……送医院!”离离急切慌乱。
高无忧却是一副失望至极的表情。
“愣着干嘛!!”离离将陈嘉菁拖了起来,“帮我啊!”
刚叫完,忽然感觉身上的陈嘉菁动了动,她吓了一跳,一撒手把陈嘉菁又给摔了下去,头重重地跌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
这下彻底没动静了。
高无忧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陈嘉菁,说:“这下应该是死了。”,
忽然,陈嘉菁的身体一颤,又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一脸血地直视前方。
离离吓得往后跳去,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扶起陈嘉菁,“你没死啊!没死就好!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陈嘉菁双眼迷茫,她眨巴着眼睛,手指抹掉挡住眼睛的血,仿佛是才从一场长梦中醒来,望着离离,声音虚弱而困惑:“你是谁?”
离离一时间被问住了,她以为陈嘉菁在开玩笑,于是也赔笑道,“别闹了,我道歉,咱们还是先去医院。”
陈嘉菁对离离的呼唤充耳不闻,她缓缓站起身,宛若从死亡的边缘归来的幽魂。开始徘徊于狭小的房间中,那双染血的手温柔而缓慢地滑过每一件家具,仿佛是在和这些沉默的物件诉说着心中的秘密,像是在寻觅那些被时光遗忘的熟悉记忆。
陈嘉菁似乎变了,但究竟变了什么,离离却说不清楚。
她满身满头的血迹,在昏暗而朦胧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又带着几分滑稽。
一转身,陈嘉菁在已经残破的穿衣镜中,瞥见了自己血迹斑斑的面容,往后跳开一大步,惊叫出声,声音里夹杂着惊恐与不可思议。
接着,她忽然被一身军装的高无忧所吸引,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兴奋与狂热。
踉跄地向高无忧冲去,手中带着颤抖,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眼神中满是迫切与盼望,声音带着哽咽:“现在是几几年啊?我们抗战胜利了吗!”
“陈嘉菁!”离离忍无可忍了,她一把抓住了满头是血的陈嘉菁,将她紧紧地拉到自己身边,“我打伤你我认,你别在这装疯卖傻,有什么事我们先去医院看看行吗?之后我会跟你赔礼道歉的!不管你家人也好,我爸爸也好,我都会去说明——”
陈嘉菁的眼神迷离,她突然挣扎着将离离的手腕托起,眼中闪过一抹不安与迷茫。她死死地盯着离离手腕上那串温润如玉的白色手串,仿佛在这个小小的饰物中看到了某种深藏的秘密。
“你别疯了!”离离皱起眉头,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转念间,她意识到了事情的奇怪之处,“你怎么知道五叔叔给我的手串……”
陈嘉菁的行为越发古怪,她忽然又奔回镜子前,对着自己镜中残缺的身影,神色间满是困惑。
她低声自语,话语中带着不可思议的轻微颤抖,“我不是在观落阴的吗?怎么穿回来了……”
高无忧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幕,“你是谁?”他的问题简单直接。
陈嘉菁深吸一口气,目光在镜中与自己和高无忧之间徘徊,最终,
“我是,”她缓缓地说,“柯小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