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外边的路灯亮起后,小酒店的门再次被推开。
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朝牡丹招招手,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走吧,送你去学校。”他说。
牡丹沉默着收拾摊了一桌的书本与试卷。
数学就像是一个被上千只猫玩过的毛线团,在里边抽丝、抽丝、只有抽丝,没有剥茧的钱苔晕晕乎乎的,就这么看着牡丹拿走他手边的数学书。
“等等。”他不假思索地按住。
在牡丹疑惑的目光下,钱苔迟疑着说:“我拍一下例题。”
伴随干脆到底的书包拉链声,牡丹背上书包跟男人走出去,只留下钱苔一个人有些出神。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但怎么想都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就像一道公布正确答案前的数学题,不论验算多少回,得出的答案都是卷面上那一个。
钱苔正琢磨自己这股没来由的违和感。
他皱着眉头再次打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机。
小酒店的门被推开。
“开一间房。”带着些本地口音的男声响起。
“身份证给一下。”钱苔头都没抬。
一阵短暂但突兀的沉默后,男人说:“忘家里了。”
伴随着他的声音一块出来的,是两张百元钞票,被静静地推到钱苔面前。
钱苔扫了他一眼,收下钱,说:“楼上204。”
男人得意地笑了一下,脸上的肉便随着嘴角上扬堆到眼睛周围,让本就不大的双眼更看不清。
这人上去后,钱苔放下手机,漫不经心地转着笔。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大门。
没过多久,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急匆匆走进来,刚踏进来一只脚,就扫见钱苔的目光。
她半点到前台问话的意思都没有,只瞪了前台一眼,赶紧往楼上去。
钱苔手上瞎转悠的签字笔一停。
他仰头看着大堂里悬挂的走针时钟,在分针越过一大格时,钱苔拿起一旁的手机,拨通电话。
“喂,上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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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被便衣民警带走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瞪着钱苔。
女人倒是轻车熟路抱头往警车钻。
和钱苔相熟的中年民警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样,拍拍他的脑袋说:“你小子,别老看那么多警匪片,回回都把热心举报说的跟□□碰头似的。”
他眼睛一瞟,又瞅见桌面上的数学草稿纸。
“哟,你这是备战成人高考?”
“不是。”钱苔把草稿纸盖住。
等乱糟糟的一切尘埃落定后,小酒店里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钱苔看着草稿纸上横七竖八的数字,终于认命般叹了口气,翻出手机上拍下来的教科书内容,搜着网课死啃这一章。
“这道题我也不会……”
“一块上厕所吗?”
周围的同学正趁着课间难得的十分钟“走亲访友”,只有牡丹像一座孤岛,静静凝视着窗外的树影婆娑。
等到上课铃声响起,老师回到教室时,才有人发现牡丹的位置空了。
面对老师的问询,同学们面面相觑。
“可能上厕所去了吧。”有人硬着头皮说。
不等老师找人去卫生间看看,门口传来一声清脆“报告”,这件不痛不痒的小插曲就这样揭过去。
没人瞧见牡丹顺手放进书包里的橙黄色小宝石。
晚自习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
牡丹不住校,她的“爸爸”还要来接她回家。
当教学楼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有个落在最后的男生急匆匆跑进一楼的厕所放水。
因为进来的匆忙,也来不及开灯。
尿急的感觉舒缓后,男生吹着口哨洗手,他垂下的目光一瞟,突然整个僵住。
最里边的隔间,似乎有黑乎乎的东西在流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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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苔右眼一跳。
他揉了揉眼角,觉得是自己认真学习太久导致的。
就在这时,外边有车灯一晃而过。
一辆面包车停在小酒店门口。
钱苔听到熟悉的声音。
似乎在平静地交谈些什么。
接着门被推开。
牡丹朝他眨眨眼,背着书包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这道题。”来得正好,“我有思路了。”
钱苔拿着草稿纸径直走到牡丹身侧。
牡丹笑起来:“我还是没做出来这道题,才过来的。”
这笑好像是出自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
钱苔心里一跳。
刚刚在脑海里反复推算的解题思路突然断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时,脸色狠狠一变。
好在手上的草稿纸里有线索。
顺藤摸瓜还能找回来。
钱苔假意咳嗽几声,把草稿纸展开在牡丹面前,将自己新鲜出炉的知识倾囊相告。
牡丹认真的听着,目光时不时从他脸上滑过。
她的动作不隐晦。
钱苔心里奇怪的感受越发清晰。
他讲完题就把草稿纸塞给牡丹,自己一溜烟蹿回前台后边。
牡丹的目光没有追过去。
她低头写着题。
暖黄的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上,细小的绒毛伴随着她念念有词的动作微微颤动。
像随风而动的羽毛,轻轻带起一片痒意。
钱苔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手机锁屏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牡丹突然站起来,她没收拾东西,而是转头对钱苔说:“我去找点夜宵吃。”
钱苔下意识点头。
等牡丹走出去,他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立马起身追了上去。
空荡荡的街道上大部分店铺已经关门,全靠路灯照亮周围的情景。
钱苔环视一圈,没看见牡丹。
跑这么快?
他掏出手机,却想起自己并没有牡丹的联系方式——甚至牡丹根本就没有手机。
钱苔握紧手机,心中那股违和感越发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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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笔录、交完罚款,男人骂骂咧咧着从派出所走出来。
他正嘀咕着深更半夜连车都不好打。
眼睛一瞟,瞧见路旁站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
大晚上的,就算背后是唯物主义的力量,他这个做过亏心事的人心里还是发怵。
男人正要避开路边孤零零的人影,那个女生却突然抬头看向他。
明明隔老远,他却清楚看见这人黑漆漆的眼珠子。
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锥子,扎进他脑海里,将他的大脑搅成一锅烂粥,然后从里边捞出最坚固的核心。
土黄色的石头落在牡丹掌心。
失去核心后,本就腐烂的躯壳直接化成一片沙,回归到这个世界的无机物中。
她有点嫌弃。
虽然这比那块揠苗助长出来的杂质石头好看太多,但已经见惯透亮干净的宝石,又不是不得不吃的时候,牡丹对这样的石头还是有点难以下咽。
可出来的时间有点长了。
牡丹心不甘情不愿地揣好石头,转身离开。
很快,派出所里走出一个女人。
她纳闷地敲敲脑袋,看着外边漆黑的天空:“这么晚了?”
女人下意识骂了句“臭小子”,但话出口自己却愣住。
她在骂谁?
记忆里,她是因为有前科被派出所传唤来的,也不知道问了什么耽误这么长时间,她有些记不清了。
女人又敲敲脑袋,带着满肚子疑惑往回走。
同样在往回走的牡丹,取出那颗橙黄色的宝石咀嚼着。
她对这个世界很满意。
前台先生构筑的世界,拥有强大的逻辑自洽能力。
不会因为自己偷吃一点,出现逻辑崩盘。
她在这里,甚至可以挑食。
牡丹眯起双眼,像是一只饱餐后餍足的猫科动物。
只是前台先生现在的心情就没那么好了。
他弄丢了牡丹。
而且刚刚还突然产生一点奇怪的、类似紧张的感觉。
构筑师身处自己所构筑的世界时,就像蜘蛛蹲伏在结的蛛网上,一点风吹草动的变化,都能敏锐传达给蜘蛛。
但是蜘蛛现在忘记自己是蜘蛛了。
钱苔正在考虑报警的时候,牡丹从街角的转口处走出来。
“前台先生。”她看到钱苔有些惊讶。
钱苔终于放下心。
“已经很晚了。”他叹了口气,面对牡丹懵懂的样子,什么重话也说不出口。
“总之,这很危险,不要一个人在晚上到处乱跑。”
牡丹乖巧地点头。
后边就是平静地补作业时间。
只有牡丹时不时的打嗝声叫钱苔微微侧目——她到底跑外边吃了什么宵夜,吃得这么饱?
第二天的早读,同学们神神秘秘的,在私下里议论着。
牡丹听到“一楼男厕所”、“闹鬼”这样的词汇,突然想起自己昨晚没有妥善处理好餐后垃圾。
和腐朽的躯壳不一样,那样朝气蓬勃的躯壳,即便失去核心,也会出于一点儿惯性,以一些不太合理的形式多存在一段时间。
牡丹有点懊悔。
但关校闹鬼的传言,还是在学生里不胫而走。
流言愈演愈烈,逼得校方不得不在早会的时候辟谣澄清。
这也意味着牡丹如果想好好读书的话,她就不能继续在学校里随便觅食。
认识到这一点,让牡丹有些沮丧。
在课堂上她还能打起精神听课,课后则是将“我不开心”四个字明晃晃写到脸上。
放学后,牡丹再次推开小酒店的大门。
如果暂时不能吃美味的同学,那她只能来小酒店里望梅止渴了。
但刚一进门,她就看见摆在前台桌上那颗土黄色的石头。
牡丹的学生时代:上学,以及吃同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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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吃自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