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峥马不停蹄赶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客栈中除去门外一盏灯,触手可及皆是漆黑一片,唯有宋影山屋内还亮着。
祝峥心里顿时软下去一块,上前敲门:“师尊。”
门内不出意外传出宋影山的声音:“进。”
祝峥推门而入又顺手合上,坐在宋影山对面问道:“师尊是在等弟子吗?”
宋影山放下手中的古籍,并不避讳:“嗯。”
祝峥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双眼明亮,笑着道:“那若是弟子今晚没有赶回来呢?”
宋影山接过打开,头也不抬道:“会吗?”
“不会。”祝峥一手托腮斜倚在桌上,笑着道,“这是仲曲仙君写的,谁人是何性子、有何擅长、在哪里都写的很清楚。还有,他身边那对姓徐的兄妹,兄长去了京城。”
宋影山:“可知道原因?”
“不知道,”祝峥道,“弟子没有细问,只是听他与徐瑶说了一下。”
宋影山应一声后不再言语,全神贯注看信中内容。
没过片刻,祝峥就忍不住了,趴桌上从下方看他:“师尊,弟子可以不走吗?”
闻言,宋影山将目光挪过去,祝峥不敢和他对视,伸手过来压下信纸勾住他的手指拨弄着玩,多少有点心虚道:“夜深了,弟子还要另开厢房,有点麻烦。”
宋影山对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不动声色拨开他捣乱的手:“床榻在那,去睡吧。”
祝峥得寸进尺:“那师尊呢?”
“看完这些就来。”宋影山道,“今日钱袋被人顺走了,好在这间厢房定了一旬,倒也能收留你几日。”
祝峥眉头一紧:“钱袋被顺走?师尊没发现?”
宋影山:“当下有其他事情,没能去追。”
“谁这么不知死活,”祝峥起身,“弟子现在就去给他揪出来。”
宋影山拦下他:“那钱袋并非此间物,明日也来得及找,这个时辰先休息。”
祝峥想了想,又坐回去趴下:“弟子等师尊。”
宋影山快速过完信件,发现阳罗县知县叶言也是仲曲的学生,他心中疑虑又起。
宋影山在人间几乎不休息,也就祝峥在时他才睡过一个整觉。现在这人趴在他对面,眼见着自己不睡他也不睡的架势,宋影山强行压下疑惑,收起信件叫祝峥休息。
祝峥自觉滚进床榻里侧躺平,给他腾出大半的地儿,等宋影山上床熄了烛火后又悄声叫他:“师尊。”
里侧的气息太烫,宋影山无法忽视:“何事?”
祝峥厚颜无耻地可怜兮兮道:“师尊为何要距离弟子那么远?”
“……”
宋影山无声叹了口气,侧过身,被褥下的手探过去握住了祝峥的:“快睡吧。”
祝峥只是想要宋影山哄他一句,没料到宋影山会靠近,他僵了好半晌,直到宋影山的呼吸匀称,小心翼翼地将五指扣进宋影山指缝中,满足地笑了笑,安心睡去。
次日,祝峥用过早膳就去找钱袋了,宋影山将定下来的仙君与仲曲的学生按照脾性和擅长对应过去。
仲曲近百学生,如今为官者半百,其他人也因着常帮助百姓,在当地也有些名气和影响力。仙神入凡间不能用法力,作用远远比不上这些人。
宋影山对应着分配,也是想要仲曲的学生带着这些仙君在当地百姓前露个脸,积累一下信誉,后续想扩散影响才不致事倍功半。
宋影山将名单拟好,先传信与仲曲过目,可行后才传信于邢乐一,祝峥在这时回来,将钱袋交给宋影山:“那老头当着弟子的面又掏走了两个人的钱袋,看来是惯犯。按照他这么个偷法,过不了多久,这个城里的人都得被他偷遍了。”
宋影山收起钱袋:“没有告诫他?”
“弟子就猜到师尊要问。”祝峥笑着坐下,“说过,但看他那样子是不打算改,弟子报了官府,让官府去忙吧。偷那么多钱还穿那么破烂,也不知道他偷来干嘛。”
宋影山点头应过,道:“昨日在街上遇见明家,去过一趟阳罗县,那边无事发生,明家却举家搬迁。信件中说阳罗县如今知县正是仲曲仙君的学生,我猜想明家搬迁或与他有关。仲曲现下正忙,徐纳又在这时离开老师回京城,朝廷或有异动,我去见一下仲曲仙君,你去吗?”
“去,”祝峥起身,“我同师尊一起。”
两月未见,仲曲看起来沧桑许多,身边只剩徐瑶一人,他需要忙的就更多了。
宋影山同祝峥坐下:“近来叨扰仙君了。”
仲曲倒了两杯水推给他们:“无人来此我也不敢休息,仙尊来我倒还能定定心。”
宋影山道:“仙君如此忙碌,徐纳怎会在此时去京城?”
仲曲道:“半月前,他在朝廷的师兄来信叫他回去的。”
“这时回去做什么?”宋影山心中越发不安。
仲曲道:“并不清楚,我不会插手他们之间的事。”
宋影山问:“仙君不参与朝政,是否也从不与学生论政事?”
仲曲点头:“从不说当下政事,我早先担心无意间影响政局走向,早便与他们说过,无论是谁,只要为官,便不准与我论政事。”
宋影山:“那阳罗县明家举家搬迁至平辽州的事情,仙君可知情?”
“不知,”仲曲道,“是有什么隐情?”
“尚未可知,只是我去过阳罗县,那边并无任何灾害发生的兆头。”宋影山道,“来此也想问仙君一件事,叶言可知道明家与徐家兄妹之间的事情?”
仲曲点头:“知道。阳罗县的知县还是徐纳向他在朝中的师兄建议换人的,他虽然对明家没有好感,但与我说过明观棋是个好苗子,若是还叫宁元当值,只怕那孩子可能会被暗中毁了。”
宋影山:“那仙君以为,明家搬迁之事会有可能是叶言授意的吗?”
仲曲怔愣一下:“不是没可能,叶言最是重情,他既然知晓徐纳看好明观棋,应当会照顾一些。”
若真是叶言劝明家搬家的,那事情就不对了——明家在阳罗县源远根深,若无大事发生,怎会甘心搬离?明家夫妇最看重明观棋,若是叶言说话,又是为明观棋好,他们搬家也不是没有可能。
叶言为什么这么做?徐纳又为什么要回京城?仲曲脸色灰败起来。
宋影山道:“我明日再去一趟,若真有事需要撤离,我相信仙君的学生不会不管其他人。”
一旁默默无言的祝峥在这时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袖,示意自己也要去,宋影山微侧首算是应答。
“是,他不会弃百姓于不顾。”仲曲不断点头,“京城……朝廷那边定是出事了,我得去一趟。”
他说着就要起身,被宋影山叫住:“仙君深知,仙神不可插手朝廷。”
仲曲蓦地愣住,颓然垂首:“这几年,我看着他们为这人世奔劳,早逝者又岂止杨为一人。”
宋影山沉默,他知道的,那日一城送葬的杨大人就叫杨为。
仲曲颓唐半晌,又仰头苦笑道:“无愧于心……是我鲁莽了,叫仙尊看了笑话。”
“非是笑话,他们是这世间的豪杰,又何尝不是司空夫子的家人。”此事无从劝慰,宋影山起身道,“仙君保重自身,我与祝峥先行告辞,明日情况如何都会告知仙君。”
回去路上,宋影山正在想京城那边会发生什么事,忽听祝峥开口问道:“师尊在担心什么?”
宋影山顿了顿,没有隐瞒:“本觉得或还有一月的时间,现下看来,怕是一月都不到了。”
祝峥握住他的手:“需要弟子做什么?”
宋影山偏头看过去,祝峥的目光温柔专注,宋影山忽然松快了许多:“在不打扰人间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消除人间的怨气恶念,延缓灾害扩散的速度。”
“好,魔兽换着批次来,长绝每日会报给我的。”祝峥点头,顺口问道,“怨气恶念会影响灾害扩散?”
宋影山:“嗯,会影响人间的运道,运道差了,灾害自然会频繁起来。”
祝峥眉心皱起,嘀咕了一句:“这不是恶性循环么。”
“嗯?”祝峥的话低而模糊,宋影山没能听清。
“没什么,”祝峥握紧宋影山,带着他赶的更快,“快些回去,师尊早点忙完,还能多歇上两个时辰。”
宋影山回客栈收到邢乐一的传信,名单上的仙君已经陆续到了凡间。人间书信慢,他们只能自己找到仲曲的学生去接触。
叶言若悄无声息地撤离当地百姓,那么朝廷如果有异动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很有可能是因为某些原因要牺牲一部分人。宋影山心中有了猜测,又传信与各地仙神,让他们了解当地百姓有无异常搬迁。
魔界的魔兽轮流转着被长绝拉出来吸食各地的怨气恶念,宋影山今日那么说,祝峥干脆跟着黑子绕过半日。
事情忙完,已过子时。
宋影山躺下却没睡着,连带着祝峥也没睡,两人在床榻上你骗我我瞒你地演到寅时末,宋影山起身,祝峥又装一刻钟后干脆也起来,和宋影山赶往阳罗县。
深秋时节,阳罗县众人都已穿上了薄冬衣,卯时是早集的时候,街道上都是赶早集的人,丰收时节刚过,又赶着冬季来临,正是家家户户屯冬粮的时候,街道上买卖声不绝于耳,热闹至极。
宋影山和祝峥走过一圈,集市外,每户人家也是忙碌如常,窗沿外、瓦房上晒着将熟未熟的柿子,狸猫伸着懒腰在晨光下翻过肚皮,尾巴扫过层层叠叠的枯叶,被迎风飘散的炊烟带落,打着旋掉在灶房门边,门帘掀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清粥端出,采买回来的男人们在门边同邻居寒暄一阵,刚好用上早膳。
一切都很正常,热闹喧嚣,可又确实有什么不对,宋影山正疑惑时,听祝峥道:“没有老人和孩子。”
宋影山骤然醒悟——是了,缺了孩童的吵闹和老者的祥和。
祝峥看向他:“老人和孩子被撤离了,家家户户如此,只能是当地官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