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影山吊着的一口气险些被祝峥吓的直接散出去,从越过风墙看到噬阵时就惊慌不止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在他拥住祝峥后。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中间走了多久,只觉得漫长,无比漫长,比他在病床上躺过的一辈子都要难熬。
噬阵里的白骨源源不断地扑向他,汲取他释放的每一丝一缕法力强壮自身,再更加难缠地攀附向他。
宋影山知道自己该镇定一些,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不能自乱阵脚,可他还是在看到那一地血肉时陡然失控。
幻境重重包裹着他,赋闲斩开一面又一面空白的心墙,宋影山精疲力尽,他在流逝的时间里越来越焦躁,明知有幻境围着时声音是传不出去的,他还是控制不住:“祝峥!活着见我!”
赋闲的寒光压不住他的杀气,一剑下去几乎要在这幻境阵法中再辟开一个仙界来,宋影山终于见到了那个身影,他已经疲累到呼吸不稳,他叫那人回头,朝那人伸手:“祝峥,同为师离开。”
祝峥出噬阵就摁住了宋影山,风沙漫天,阵法还在脚下流转,他在荒芜的尘土中疯狂地掠夺。
宋影山背部抵着营帐外的乱石堆,被硌得生疼,呼吸不畅时又被祝峥抱进怀里换了个位置。
祝峥抱着他靠在石壁上,宋影山清晰地感知到祝峥的喉咙震动着,沙哑又快意:“宋影山,我的命,归你。”
宋影山的额心被亲吻着,他听到祝峥痴迷地呢喃道:“祝峥归你。”
宋影山的衣袍染血,隐匿在外衫之下,那样的难过,又在这种话里融化。
然而祝峥很快又变了个人——
疯狂又柔情的亲吻像是那些歹毒的幻境给他们编织的一场梦,祝峥拉着他的手带他往仙界走,笑的没心没肺,一路欢声笑语地逗着面无表情的他,给他哄进万静殿,按在榻上疗过伤又黏黏糊糊地叫他“师尊”。
那两声脱口而出的“宋影山”就像不是从他嘴里漏出来的似的,祝峥本本分分地抽身退开两步:“师尊休息,弟子就不叨扰了。”
祝峥笑意盈盈地看着宋影山合衣躺下,浑身紧绷的经脉才战战兢兢地松快些许,他退出去带上内室的门,跨出殿门时模糊地看见有个人影,但万静殿的门槛像是一道能隔绝他精气神的屏障,祝峥眼皮一重,低声念了一句“送我回魔界”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邢乐一听闻仙尊回来,匆匆忙忙赶来就瞅见了魔君,谁知招呼还没打一个,那身影居然直直对着地面就砸下去了,他连反应“需不需要接”的时间都没有,上前一步架住人,呆滞地在魔君腾出的视野中看见了仙尊。
宋影山从容不迫地捞过祝峥抱起,转身走向和宁殿:“有要事到和宁殿来。”
邢乐一应声跟上,看着宋影山轻柔地将魔君放在床榻上,又坐下拉过魔君的手腕系上一根草绳,才问他:“何事?”
邢乐一道:“神域前段时间来的神君们前两日说有事求见仙尊。”
宋影山顿了一下,问道:“我离开了几日?”
噬阵中没有日夜流转,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邢乐一茫然道:“三日。”
“……嗯,还有其他事吗?”宋影山问着,想起见真的话,目光停在祝峥脸上。
邢乐一:“万静殿桌案上,有……魔君的三封传信。”
宋影山眼睫颤了一下。
邢乐一悄悄看了一眼昏迷的祝峥,意会道:“仙尊现下若是没有时间,我去推一推,由诸位神君的态度推测来看,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嗯,”宋影山道,“若是要紧事,我晚点会去八方厅,若无要事,待祝峥醒后再议。”
邢乐一走后,宋影山撩开祝峥脸上的头发,那些发丝早已被冷汗浸湿、粘连成绺。
方才没能细看,邢乐一走出和宁殿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不知道魔君为何会昏迷,但看样子和仙尊有关。透过树枝看过去,半掩的窗内,仙尊神情平和,连拧干布巾时抬起的眼眸都是宁静的。
有那么一刹那,邢乐一觉得这样的仙尊看似宽和从容,实际上却冷心冷情的很。他猛地一激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慌忙收回目光,暗骂自己一声——若仙尊都冷心冷情,那谁还能有情?
宋影山给祝峥擦汗疗伤,法力流转抚过伤痕累累的脏器,他清楚祝峥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伤势。这人,没事的时候故意伤给他看,等真有事时,又不愿让他知道。
他冷静而沉默,给祝峥褪下外衫后才用清洁咒,整个过程连祝峥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没有碰到。
爱意疯涨,行止于礼。
情之一字难以描述,宋影山之前总想着自己能好好活下去就好,现在还想为眼前的少年活下去,于是他更加害怕,怕死,怕幻觉成真,怕祝峥得之又失。
可他已经踏出去了,要如何收回?
祝峥昏睡时大多都是安静的,但深夜又会不安地乱动,宋影山坐在床边,被祝峥猛地抓住衣袖扯得微倾了一下,他放下书卷,去握祝峥的手。
祝峥眉心皱的死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把脸埋进宋影山的衣袖中,不愿松手。宋影山托起他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轻拍着他背部,直到祝峥绷直的身体缓缓松懈下来,抵着头蹭进他怀中,模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
宋影山五指拢进他发中,将散开的凌乱长发一下一下理顺,发丝擦过眼睫,祝峥动了一下,宋影山指节曲起滑过他的面颊:“祝峥,好梦。”
子时,他又收到一封传信,宋影山捏着那支小竹萧,腿上躺着熟睡的祝峥,片刻后,他抽出被祝峥抓在手里的衣袖。
***
宋影山到无相山时,仲曲并不在,只有小童烹好的热茶和一封规规矩矩的落笔信,写着挽尘仙尊亲启。
宋影山问:“你家仙君知道我要来?”
信中内容是仲曲对他和祝峥的致歉,以及人间的情况并未好转,甚至愈演愈烈。
小童点头:“仙君嘱咐我随时备好茶水等仙尊来,信也定要亲手交给仙尊的。”
不出意外,仲曲已经在人间了。
宋影山在火上点了信,道:“仙君是准备以神躯入世么?”
小童摇头:“仙君在人间所为均未告知我。”
宋影山垂眸看着纸张上火舌翕张,脑中是见真说的那句“你和仲曲没什么不同”。他想,应该还是不一样的。
宋影山问:“你可知仙君现下在何处?”
小童道:“仙君说仙尊若要寻他,往西边走就好。”
“多谢。”
无相山常年的积雪飘落至人间,在泥泞荒芜中化成漫天飞扬的黄白纸钱。
“送杨大人!”
“杨大人一路走好!”
纸钱飞过二里地,哭喊声一路跟随。
这是一支送葬的队伍,人数多到他们身后的城内只剩老弱病残。
“万人空巷”的送葬场面本该显得浩浩荡荡,却因着送葬人破烂不堪的着装和寒酸到只有一块木板和一卷草席的“棺椁”显得可怜又好笑。
宋影山在那群人后看见两个熟悉的面孔。
“别哭了,走吧,老师还在等我们。”城楼下,徐纳收回视线转身,催促身边的妹妹。
徐瑶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嗯。”
看着徐家兄妹离开,宋影山没有出声叫人。送葬的队伍目不斜视从他身侧经过,他们声嘶力竭又神情空洞,宋影山站在路边,衣袖袍摆的山水翻飞,是朽败中刺目却不入眼的净色。
……
宋影山敲响仲曲的破院门时,徐家兄妹已经离开了。
仲曲开门见是他,仓促地笑了一声:“让仙尊见笑了。”
宋影山看他满目悲切又强打起精神,想来那位杨大人正是他的学生之一,低声道:“节哀。”
仲曲苦笑着叹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宋影山:“怎么会这样?”
仲曲:“朝廷**至极,上下官员沆砀一气,任哪个州县发生个小灾都要死不少人,根本没人管这些事。百姓如今无人能求,也只能求当地官吏能有点良心了。”
宋影山犹豫一瞬,道:“那这位杨大人……”
“他两月前自请调来此地任职,这孩子时常彻夜处理公务,身体本就不算好,”仲曲垂眼,“我来时,他已经给自己熬坏了。”
宋影山:“国运散尽也不至于此,真的没有别的原因?”
他总觉得不该,国运到头总会有下一个朝代迭起,只要有朝代更迭,人间运道就不会崩塌,为何人间这么乱,都未见反叛起义之人?
仲曲摇头:“人性底子如此,迟早败坏,或早或晚而已。”
宋影山沉吟片刻:“万物趋于恒久,若非有外力干扰,人间不至于此,是吗?”
仲曲叹道:“仙尊又何必多想。”
“早先与帝君聊过几句,那时便有了猜测,”宋影山语气平静,“现在看来,确实如此。没有魔界插手,世人的恶意不会被放大,没有我的刻意阻拦,事态不至扩散的如此之快。而今这个朝代还未到头,下个朝代的国运尚未生根抽芽,卡在这个节点,人间无以为继。”
如果他没有插手改变剧情,人间或许还能存续更久,按照原文中的时间线,仙界时间一年,人间至少还有几十年。而他与祝峥相识,引得魔界振环王符起不满,符起提前催动魔界在人间埋下的种子,激发恶意扩散,引天灾**,比原文提前了足足几十年。
宋影山最初极力想摧毁魔君的计划、揪出那几个魔王,结果人间那个冬天还没过去,祝峥的身份暴露。他本以为魔君不再针对他就万事大吉,不想阴差阳错至此。他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也不能欺骗自己这一切与他无关——虽非他所为,却与他有关。
少顷,仲曲道:“既然发生,便是合该经历的劫难,非一人之过,更非因你而起,仙尊不必自责。只要气运还未散尽,人间就还有救。”
宋影山道:“只是这样下去,仙君的学生……”
“生于天地,俯仰无愧于心。”仲曲道,“他们不曾后悔。”
宋影山沉默一瞬,问:“夫子不去送送杨大人?”
仲曲:“早在此前便送过了,这种时候就不多做无用功了。”
“……”宋影山起身告辞:“今日所言,望仙君莫要告知祝峥。”
宋影山沿着一地的纸钱走至新墓前时,脑中还在回荡着仲曲的话。他脚下不远处便是乱葬岗,草草埋葬了无数性命。
宋影山正烧着纸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他转身,看见一脸错愕的徐家兄妹,对于他来说只是将近两个月没有看到他们,但是徐家兄妹是真真实实过了三四年。三四年,足够莽撞的少年少女成长为一方顶天立地的英雄。
徐瑶的眼睛还红着,没忍住脱口道:“宋公子?”她打量一番,苦笑道,“多年未见,宋公子一如往昔。”
徐纳扯了她一把,两人才同宋影山互相见礼。
徐纳问道:“宋公子怎会在此?”
“路过,”宋影山道,“听闻司空夫子在此,特意拜访,不想还能碰见二位。”
徐纳揽着装纸钱元宝的篮子,点头:“宋公子有心。”
徐瑶道:“宋公子同南岄师兄相识,可知南岄师兄近况?”
“徐瑶!”徐纳伸手就要扯她,宋影山已经出言,“惭愧,在下与南公子亦有数年未见,实在不知姑娘所问。”
徐瑶谢过宋影山,默默去接徐纳手中的篮子。
师弟师妹祭奠师兄,宋影山不好多待,同他们道别后离开。
***
祝峥这一觉直接睡了两天三夜,醒来扭头看到窗边的宋影山,登时一惊。
和宁殿?
而他只是动这么一下,宋影山就转身了。
祝峥灵光一闪,懒懒翻个身趴下,像是还在梦里,半眯着眼笑着喃喃:“师尊,你怎么这么好看。”
宋影山神情淡淡朝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六支小竹萧。
“那是什么?”宋影山背光站着,祝峥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然后活像只下了滚水的活猪,整个人弹射而起,听见了宋影山微凉的嗓音,“我倒是不知,魔君何时还会分身术了。”
“弟子哪有那么大能耐,一定是长绝那没脑子的干的,弟子回去定要……”
祝峥讪讪笑着,衣服靴子都没穿就想去抢,宋影山不紧不慢收回手,与僵在半路的他对视。
眼见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祝峥一不做二不休按住胸口踉跄着就要趴下去:“师尊,弟子难受。”
宋影山明知他已经好全了,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托,他这一接,祝峥直接半扑进他怀中,两个人都僵了。
电光石火之间,祝峥浑身一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挂在他身上蹭了蹭,恶人先告状起来:“师尊,仲曲出卖我。”
“……”宋影山垂眸,顺势抱起他放回床上,将竹萧放在枕边,径直在床边坐下,“你本可以不管这些。”
祝峥愣愣地看他:“师尊?”
宋影山道:“噬阵外,你是怎么想的?”
祝峥显然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白,人直接僵了,他还没回答,宋影山又道:“祝峥,如果注定会失去,敬而远之或一往无前?”
祝峥没懂,宋影山扶起他靠上床头:“很难回答吗?”
“师尊我……”祝峥紧紧抓着宋影山的衣袖,大脑空白话不成句,半晌,才在宋影山的耐心等待下嗫嚅了一句,“弟子从不需要什么退路。”
宋影山点头:“那好。”
祝峥还没弄明白宋影山问的是什么意思,脸颊一热,宋影山托起他的脸吻了过来,祝峥一双眼霍然瞪大,直愣愣一下还没眨,宋影山已经撤开道:“为师陪你。”
飞蛾扑火也好,祝峥愿意,他就陪着。
宋影山想了两日,终于想明白,他会心疼祝峥得之又失是因为他爱他,可他又怎知对于祝峥来说,曾经拥有是不是更好?
只是……若真有那一天,他依旧希望祝峥能回去,这是他的私心。
祝峥傻在当场,宋影山的拇指顺着他的下颌亲昵地抚过耳垂,语气温和:“为师有事要出去一趟,回来时不想再看到下一封传信。”
宋影山已经离开许久,祝峥才在碰到枕边的小竹萧时回神。
祝峥:“……”
长绝这头没脑子的猪!留多少发多少是吗?六天!当他是死了么?怎么不直接发一封悼词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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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