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影山回到万静殿时,邢乐一还兀自跪在原处。
仙界就没这么大的礼,他那会儿石破天惊扑下去,还不等宋影山询问,外面的动静就已经帮他把有口难言的话说了个尽。
宋影山交代过一句让他起来便出了门,没想到他这么倔强地一直跪着。宋影山按了按眉心,给邢乐一拉起来劝了片刻。一粟门的屏障是仙尊集当初一起下界的仙君设的,能辨仙魔,一粟门都没分出来,邢乐一又怎么能查出来。
邢乐一一颗被愧疚裹缠的摇摇欲坠的心勉强安稳下来,又愁眉苦脸说了环坳被魔物袭击的事。宋影山听到没有伤亡便放下了心,又听邢乐一说完人间诸多善后事宜,没什么问题便让他走了。
怀谷子的神像一事还需要查,但宋影山却一时提不起半分精神去人间看,他也没有精力去想那日祝峥的不悦究竟是为了他神魂有异,还是为他撞破了魔界的计划。在人间连轴转的时间太久,忽然松懈下来,他只觉得身心俱疲。
宋影山推开内室的门,抬眼看到床榻时脚步顿了一下,恍然想起那日祝峥在床榻边垂眸看他的目光。
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少年看向他的每一眼,都无比专注,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中总是盈着让人不自觉跟着轻松愉悦的笑意。但那日祝峥没有笑,宋影山在那个刹那反应过来,或许在萧瑟山间,祝峥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暗潮汹涌并不是他的幻觉,那并不清晰的疼似乎透过“师徒”的关系复刻到了祝峥的身体上。
宋影山干脆利落地退出一步带上门,坐在了桌案前。
如果不是情真意切,哪来的感同身受?可要他怎么相信——愿意和他感同身受的人到头来是一心想要他命的魔君?
好不容易想偷个懒休息一下,结果连床榻都睡不上去,还不如在养生池里眯的那几个时辰。
身后有流水哗哗经过假山石景,宋影山脑中一团乱麻,乱到极致时他整个人都是空白的,思想抽不出一丝能用的线来。
桌案上的“永绥”“亦安”四字变得无比讽刺,宋影山毁了纸张,支在额间闭上眼。好久没有睡个完整觉了,他总算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理由逃进梦中。
……结果又一次站在了荒无人烟的街头巷尾。
这一次没有身心不受控的感觉,宋影山孤身一人在长街上站了许久,才发觉这里是有些熟悉的——自溪镇。
黑沉的环境中浮着几点破灯笼的缥缈红光,昔日吵吵嚷嚷的集市如今破败不堪,残垣断瓦下滚着箩筐簸箕,再不见那些一看他就“宋公子长宋公子短”的妇人老者,王飞燕的铺子上蛛网灰尘遍布。
宋影山茫然地向那里走两步,铺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那个肉肆老板娘在接钱之前,习惯性挑块干净布巾在擦手的动静。
这动静配上空无一人的场景,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宋影山快步上前,瞳孔骤缩——
那铺子后的竹躺椅上躺着一具灰白骷髅,蒲扇还握在指骨中,掩着早已没了血肉的头骨。
……
这个久违的觉睡的并不安稳,宋影山又是一身冷汗地惊醒,他还未回神,眼角余光瞥见手肘边有一个细小的竹萧。
是祝峥的传信。他进不来,只能传信。
仙尊和众仙君当初设一粟门时大概是没想到有一天魔族会往仙界中传信,于是这个小东西就成了溜进来的漏网之鱼。
宋影山下意识想毁了,但指尖又堪堪在它上方一寸停下。
良久,那小竹萧还是展开来,显出寥寥六字:愧师厚,知师恩。
祝峥破天荒地传信如此简洁明了,大概是怕写多了宋影山没有耐心看下去,或是怕他不信。放在之前,他再如何道歉,翻来覆去也只能敷衍着把“我错了”念上百十遍,猛然这么说倒显得格外认真虔诚。
宋影山空茫地看着这六个字,又一次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才是对的。
***
祝峥就在一粟门外蹲着,宋影山知道。
这一日无数仙神来和他说过:那魔君就蹲在启生道,岂非是挑衅!岂非是随时准备攻打仙界?
宋影山不得已让邢乐一去叫他别在这边扰乱人心。邢乐一回来只说祝峥听完没生气也没说话,只是默默换了个众仙神不易瞥见的角落继续蹲。
谁知晚间还是被一个调皮的小仙君发现,祝峥继续换了个别的角落。
众仙神大惊失色:潜伏!这是想探查仙界底细,好择日动手的节奏啊!
那一封传信后祝峥就没有再在宋影山跟前找存在感了,人间怀谷子那尊神像的前因后果不查宋影山不安心,又实在不忍再拔苗助长让邢乐一去。
仙界一日人间便是月余,放空逃避了一日后,宋影山终于还是踏出了一粟门。他没有去看祝峥挪的第三个窝在哪,径直到了凡间。
祝峥巴巴跟在他身后。
宋影山刚落地,祝峥紧随其后:“师尊。”
宋影山恍若未闻,扭头就要去怀谷子,被祝峥转身拦住去路。
他的掌心躺着一个噬阵,正是神像下的那个:“那尊神像本是山悬庙上的,百年前被怀谷子偷梁换柱,供在村中,一年前被魔物阻断同师尊的牵系。”
“噬阵的主人我已经拿下了,这件事我确实不知情,但是一定会给师尊一个交代,人间所有魔兽早已遣回魔界,师尊,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对人间下手!您再信我一次!”
宋影山仅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身走远。
魔君善后自然周到,他何必再去找根本不会存在的蛛丝马迹,至于斗兽场,恐怕也早已人去楼空。
祝峥简单交代完,本以为宋影山会直接再回仙界,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死缠烂打,就见宋影山走向另一个方向,显然暂时没打算回仙界。
祝峥连忙跟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巴巴看着。
宋影山到了自溪镇。
人间冰雪消融,自溪镇上人来人往,踏着残雪砍价卖物。宋影山远远站在集市外,看见王飞燕一如既往体贴招呼着客人。想来年关将近,生意好了不少,娘家那些事仿佛都被这喜气压了下去,那张脸上不见丝毫愁绪。
宋影山看了半晌,直到一个声音惊动他:“公子年纪轻相貌佳,可别坏了心思。”
那个声音苍老悠长,似曾相识。
宋影山循着声音看去,竟是上次在这里碰见的那老道。
老道挪两步到宋影山身边,看向王飞燕那边,一手揽着他那红绿幡旗一手捋着小胡子,啧啧摇头调侃道:“公子年纪轻轻,在这里看一妇道人家做什么?”
宋影山平静道:“道长又看着我这一毛头小子做什么?”
老道哈哈笑起来:“公子谦虚了,若只是一毛头小子,哪用得着我操心。”
“道长过誉。”宋影山又看向王飞燕那边,嗓音沉静,“道长曾说‘相识是缘’,如今相逢,可见你我缘分匪浅,敢问道长居于何山?挽尘不日上门拜会。”
若说第一次相见宋影山还能拿他只当一个普通老道,这回再见就万万不可能了——
他在人间毁的神像,除去他和祝峥无人知晓,见真帝君的消息倒是快得很。上次这老道问他的问题和神域中见真问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差不离。这回他方从仙界下来,又遇到他,宋影山不得不多想。
那老道愣了一下,笑道:“宋公子聪慧,贫道落脚无相山,若不嫌寒舍简陋,贫道必扫榻相迎。”
说着,他递给宋影山一个巴掌大的木牌,刻着“无相”二字,右下角还豁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看起来有些寒酸。
“会有小童引公子上山,公子莫要走岔了道。”
“无相山”三字让宋影山眉眼微动,他似是意外又似是不在意,随即伸手收下木牌,拱手行了个礼。
老道笑眯眯转身离开。
祝峥在那老道出现的时候就皱了眉,但他又不敢上前,生怕宋影山一个看他不顺眼就要轰他。
宋影山在袖中摩挲了两下木牌,掐了个决传信给恃长清。
恃长清出半山村时,先是看到宋影山,随即又看到距离宋影山三丈远的祝峥,仙界的事还没传到她耳中,她只略略惊奇,并没有问。
恃长清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事情:“仙尊找我何事?”
宋影山道:“神君的隐魂草可用完了?”
魔界袭击环坳的事情她还记得,恃长清挑眉:“仙尊这是要对魔界动手了?”
“并非。”宋影山面色如常,“南公子可还好?”
恃长清道:“好着呢。听说你来了也想来见见,他在胡番家中,马上过来了。”
宋影山终于看了祝峥一眼,而后道:“南公子如此,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可以想办法让魔君给神君提供隐魂草,但神君想从根本解决问题,这还不够。”
恃长清诧异,但还没来得及问他用什么办法,身后就传来南岄的声音:“宋公子。”
“南公子。”宋影山看了看南岄的脸色,“看来南公子的咳疾已然痊……”
话音未落,他袖中忽地颤动着闪过一片青白相间的炫目光彩,宋影山只听到祝峥一声惊惶的“师尊”,随之眼前一黑,坠入无边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