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寂静,门边堵着怀谷子老老少少的人,风都溜不进去半分。
符纸切断神像同宋影山的牵连,让那些贪嗔痴日日入侵神魂,而那些供奉生成的法力,大部分也被符纸转进了噬阵中。真是一举两得。
在无人看见的虚空,一根和神像手中极为相似的荆棘攀附过去裹住了空中一缕长而细小的金光,而后一点一点向内缩紧。
宋影山站得笔直,安静地看着那一缕神魂被荆棘碾碎,同着那一团怒气和杀意一起消散。他额角渗出些许细汗,眉眼间有着不易察觉的厌倦之色。
这是原书中没有的剧情。宋影山忽然迷茫起来……魔君到底还做了什么?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屋内静的落针可闻。大概是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震惊了,一时间无人有任何反应。然而马上,村民们便反应过来宋影山做了什么,众人一拥而上,紧接着是推搡打骂。
只有三位老者面色苍白,站在门边怔怔出神。
“你怎么敢动神像的!来找死的吗!”
宋影山伸手扶住神台,身后有粗长木棒照头砸下,他侧身避开,肩头忽然一紧,纷乱拥挤中,他被人带入怀中。
祝峥怒不可遏:“滚!”
宋影山恍惚片刻,再回神时已经被祝峥带离了怀谷子村。
耳边的风声停下,宋影山喉间方涌上腥甜,又转瞬想起上次他破个皮肉时祝峥黑沉的脸色,眉心一蹙就想压回去,紧跟着他这念头闪过的是贴上脸颊的一片温热——一张手帕被按在他唇边。
祝峥道:“别咽。”
宋影山僵住,听见祝峥哄道:“师尊,别忍。”
宋影山的喉结滑了一下,顿时呛咳起来,血迹渐渐渗透帕子,里衣也被冷汗逐渐浸透。
他从未体验过这种不知道伤处在哪里但仿佛永无止境的疼,抽丝剥茧一般由内而外细致且绵长,根根都在拉扯着四肢百骸的神经。疼得他整个人提不起半分精神,眉眼松缓着,却是恹恹的。
宋影山厌烦极了疼痛,偏偏又无处可逃。他撑着树干,勉强压下那阵呛咳后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原本泛白的指尖被捏得多了丝润泽。等他好不容易缓过劲,开始习惯这疼时,抬头便撞进了祝峥泛红的眼底。
那眼神,平静又疯狂,似是情绪隐忍到极致以至于瞳孔都在微微震颤。宋影山看的一怔,是以他也并未发现虚扣在肩头的那只手也在发颤,因为指尖近乎痉挛而不敢去碰他。
见他抬头,祝峥半阖了眼,嗓音低哑温和:“师尊,我们回去。”
宋影山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眼底的情绪,甚至怀疑那一瞬间是自己咳到头晕眼花产生的幻觉。但他清楚祝峥这个“回去”是指仙界,而非半山村,顿了下点头应道:“嗯。”
祝峥将宋影山送回万静殿,给他施了清洁咒,下了屏障不许人靠近便要走。
宋影山压着难受低声叫住他:“祝峥。”
祝峥的步子顿住,沉声道:“师尊放心,我不会杀他们。”
宋影山愣了一下。“杀”这个字眼被祝峥随意说出来,仿佛这个字背后的行动是他惯常会做的事,但现在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压下这个心思。这句话说出来,似乎已经是他能容忍的极限了。
宋影山看着他的背影,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道:“小小年纪,想法这么凶残呢。”
祝峥恍然一听他这哄孩子一般的语气,强压下去的怒火倏地被酸麻的柔软覆盖,让他又是煎熬又是心疼。他闷声道:“师尊还有心思说这些。”
宋影山轻缓道:“总要和你解释清楚,否则不是留你自己去生闷气?”
祝峥握指成拳,紧了又松,终于转身向他走来:“弟子不生闷气,师尊先养好身体再说。”
宋影山道:“叫你只是想说一句,一切是为师自己的决定,与他人无关。都是有考量的,无须担忧,很快便好。”
祝峥停在他身前:“有考量便是指师尊总以伤害自己来了结事情吗?”
他的语气不是很好,宋影山抬头看去。
祝峥站在他面前,瞳孔漆黑如墨,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宋影山在那里面看见自己的状态并不好,那是长年被病痛袭扰的阴影卷土重来时下意识的抵触。
宋影山靠上床榻,以指腹按揉着太阳穴,挡去了祝峥直勾勾的视线,低声道:“并非时时如此。”
“……”
宋影山……
祝峥眼也不眨,最终只是叹了声:“师尊。”
这一声又轻又痛,宋影山的动作瞬时慢了些许。
祝峥心口闷的不能通气,偏偏他对眼前人无可奈何。这几日逃避的一腔孤勇在看到这个人惨白的脸的刹那尽数化为虚无。
他可以接受自己不再靠近宋影山,他可以压下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但他不能允许宋影山为人所伤。他明明有上万种办法可以让那些人生不如死,可因着这个人,他又无计可施。
半晌,宋影山听见祝峥道:“神域有养神池,弟子送师尊去。”
神魂是仙神的根基,神域有一处池子专门用来泡一些养护神魂的药草,再输送到各个神君的住所。仙尊毕竟曾经也是神君,在神域也有住所。但宋影山尚不分明他与神域的关系,并不想去。
宋影山的嗓音极低,难得固执:“不去。”
祝峥静默良久,看着已经打坐闭眼调息的宋影山,道:“那弟子去趟人间把杂事处理完,师尊哪里都不要去,弟子很快回来。”
宋影山没有应。有风自堂外扫进,发丝撩过眼睫,宋影山无知无觉,面无血色,皮肤苍白。
祝峥胸腔发堵,小心翼翼蹲下去细细看了许久,直到看到眼前人的面色好转一些,才定定神起身离开。
***
碎石遍地,灰尘覆盖供果。怀谷子村那座精致的屋舍内已是凌乱不堪。但是没有人去收拾,所有人躺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转醒。
有的捂着头,有的捂着胳膊肘,有的按着脚踝“哎哟哎哟”叫。
然而不等他们再次怒骂出声,门外就缓缓踏进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没有停顿,稳步向神台走去。
没人在昏过去前看清祝峥的长相,但这人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就不像个善茬。
鉴于这一天的惊吓太多,所有人下意识还是想回避。
躺在门附近的人腿被冻麻了,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眼见祝峥接近,吓得用一双手在地上爬,还有的干脆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祝峥抬脚跨过所有人,站在神台前转身,冷眼看着他们手脚并用的窘状,嗤道:“别爬了,也不看看自己多脏,还觉得我会踩两脚?”
这一句下来,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惊疑不定地看着祝峥。
祝峥的视线环视一圈,在噬阵上停了一瞬,道:“来个人,说说怎么回事。”
没人敢和他对视,甚至没有人敢出一口大气。
祝峥见状,右手随手一指,顿时惊起一片吸气声。他顺着指尖看过去,发现被指到的是一个灰衣青年。
灰衣青年瑟缩在角落,眼睛都不敢睁开,祝峥勾勾手:“那就你来。”
没人动。灰衣青年甚至没能看到祝峥指的是他。
祝峥眼瞳幽深,好脾气道:“灰袍,双手抱头的。别再等我叫了。”
灰衣青年抖了半晌,周围一片寂静,他猛地睁眼,抬头便对上祝峥的视线。
祝峥挑眉:“醒了?那就再清醒点,说说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灰衣青年脸色僵硬,“扑通”跪下去:“大人,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
祝峥点头,道:“那谁知道?指一下。”
灰衣青年闭了闭眼,豁出去般指向门边:“他们!他们肯定知道!”
三个老者抖得像筛糠,对上祝峥的视线后更是爬都爬不起来。
一人勉强撑起身体,面无血色走出,刚到祝峥身前,“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大人饶命啊……”
祝峥指了指身后的神台,打断他道:“我先提醒一下,这里,有魔气。”
众人哗然。他们忽然回想起那个白衣青年的话,目光顿时聚集在中央那个老者身上。
老者抬头,看见祝峥明显“说谎没用”的眼神,颓然垂首。
“那人毁的神像,是挽尘神君的神像。”
祝峥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地灰尘。
“这神像是我们村世世代代……”
祝峥问:“哪里来的?”
老者噎了一下,道:“祖上雕……”
祝峥的声线沉了下去:“哪里来的?”
老者脸色变了,猛地匍匐在地,哽道:“大人饶命,是山悬庙!是山悬庙中的神像!”
众人愕然间,旁边忽然冲出一人,道:“怎么可能!山悬庙供的也是挽尘神君不假,但那神像可一直在那!谁能去哪里动神像?!”
祝峥看过去,那人身形魁梧,胡子乱颤。正是那胡子壮汉,他瞪着地上的老者,不敢置信道:“这尊神像我可是看着供了几十年都没变过,怎么会是山悬庙的?!”
祝峥眉头皱起:“闭嘴。让他说完。”
老者趴在地上,道:“这神像,百年前就被换过来了。”
胡子壮汉身形一颤:“换?什么意思?”
“造一尊神像,换上去。把那庙中的神像搬过来。”
胡子壮汉瞳孔一缩,惊惧交加。
“这尊神像据说是一位仙君雕的。仙君路过,见那处山崖陡峭险要,崖下又临着城镇,一时兴起,便在崖上雕了挽尘神君的神像,以佑一方不会发生山洪灾害。”
“因为悬在崖上,后来就把那里叫山悬庙。因为神像在极高处,很久以后才有人知道那里供的是挽尘神君。再后来就有人在崖下搭了个屋子,但是不放神像,只放供台,供的就是崖上的挽尘神君。香火旺起来,四处都发现那庙很灵,都赶着去那边拜拜,我们祖上也不例外。”
胡子壮汉道:“是啊,你也说了那是悬在山崖上的神像,怎么可能造一尊换上去?!”
老者哀叹一声:“你就没发现,我们这尊神像和别处的挽尘神君的神像不一样吗?”
胡子壮汉颤声道:“……所以?”
老者道:“其他地方的神像哪有这么精致的。就是因为这尊是来自那个仙君啊!凡人之手,何以成天琢。”
“百年前,我们也就是一个普通的药农村子。种的草药也就那么几样,勉强维持生计。直到有一天,有人找到先祖,问他们想不想转运……”
“那人叫先祖雕了一尊神像,换了这尊下来。先祖是觉得这一切都是我们诚心所致。后来这尊神像就一直被供在这里。我们村的运气也确实好了起来,这片药田,也越来越好。别人种不出来,只有我们可以。”
祝峥道:“还有呢。”
老者道:“一年前,又有人来找我们,问我们想不想要半山村的位置。半山村的风水好,能助娃娃考学,我们当然想要。”
“那人就给了我们一张符纸,让我们每个人往里面滴血,然后压在神像下。”
祝峥笑起来:“你们也是真敢。”
老者“彭彭彭”磕了几个响头:“大人明鉴!这……这神像我们已经供了百年都没事,百年前的事都是在前人口中听来的,我们只以为是又遇到了仙人,愿意再帮我们一把啊!”
祝峥转身收了噬阵,道:“这神像……”
老者:“这不是我们毁的!是一个白衣服的青年!和我们无关啊!”
“我知道。”祝峥道,“把他来之后的事,都说一遍。”
……
祝峥听完,问:“谁压的人?”
没人说话。祝峥抬手摸过神台,“轰——”一声,神台也骤然化作一堆齑粉。
“没人出来,那我就要一个个问了。”
祝峥活动一下手腕,面前忽然又扑过来两人:“大人饶命!我们也是无心的,我们是真不知道这些事啊!但凡知道,我们绝对不会干出那等糊涂事啊大人……”
祝峥垂眸看着他们,向前走了一步,惊得周围一圈人退后一步。跪在他前面的三人头都不敢抬。
祝峥顿了一下,道:“抬头。”
三人颤颤巍巍抬头。祝峥仔细看过,越过他们径直出门。
祝峥一离开,三个人顿时瘫倒在地。
屋外的药农早就溜了,所有人待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去问那老人:“叔,那说的,都是真的?”
老者被人扶起,摆摆手离开,边走边念叨:“要断啊……”
压过宋影山的两人颓然倒地,胸口剧烈起伏。
“吓死我了,还以为他要干什么呢。”
“是啊,我还以为要死了。”
……
入夜,烛火点点熄灭,突然有两声惨叫传出。
“我的手!怎么动不了了!”
“救命啊……有鬼啊啊啊啊!”
药田下,长绝接住跳起来的黑子,揉揉它的头夸了一句,转身走进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