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扣下王飞燕,是为了不让她伤人。不论真假,其他人待我的好我都见过。可王飞燕又有什么错呢?她难道不该讨回来吗?王家一家,就合该承受这些,只因为他们的孩子不是正常的孩子?”
“只是因为这一点,所有人就可以毫无负担地这么做吗?”
邢乐一近乎茫然地抬头去看宋影山,他很少这样长久地直视宋影山。他不过百岁便被仙尊带在身边教导,仙尊对于他来说亦师亦父,但邢乐一清楚地知道,他们也是如人间君臣一般的关系。
他自小就知道仙尊是众仙君敬仰之人。他刚几岁时曾经因为好奇闯过万静殿,万静殿少有人看守,一般无人会擅闯。于是不足桌腿高的邢乐一看见了在山水帘幕前垂眸写字的挽尘仙尊。
以仙尊之能,早就发现了他,但那时的邢乐一还不清楚这一点,当真以为自己运气好到极点,可以偷溜进万静殿玩耍。
于是他小心翼翼又放飞自我地在万静殿各处摸摸看看,短手短腿甚至够不着书架中层的书。于是他隔着两排书架去偷看桌案前的人,那人依旧在认真翻书写字,他便鼓起勇气卷起袖子开始往书架上爬……
那个书架上的书并不多,下层空着,所有书整整齐齐摆在中层以上,他那么一爬,架子两边重量失衡,便微微晃了起来,但不过一瞬便又稳住。邢乐一却还是吓得紧紧扒在上面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确定架子不会翻倒才麻溜地爬下去。
他在各书架中穿梭,仰着头努力辨认着他认得不多的字,邢乐一已经忘了那时自己有没有在无意间嘟嘟囔囔念出来某些字。只记得他终于把大殿中央摸透了玩腻了、想看看里侧一扇未开的门里面有什么时,被人点住了脑袋,俯身抱起来——
邢乐一早已忘了那时的仙尊同胆大且无知的自己说过什么。只记得自己想进的那间屋子是内室,是仙尊休息的地方,还有那张突然放大在自己眼前的面容,动人心魄,又从容清冷。
那是他脑中第一次和仙尊的对视,也是唯一一段和仙尊算得上亲近的记忆。再后来便是他百岁前被仙尊挑中。
他又一次进入万静殿,却是规规矩矩在案前站着了。幼时的莽撞尽数收敛,听那一如往昔的仙尊温声道:“扶佑小仙君,翩翩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①早有耳闻,今日得见,确实如此。”
挽尘仙尊从不吝啬夸奖,因此他从不畏手畏脚。邢乐一自跟在仙尊身后,修习术法、走访仙山、整理公文……
不是没有犯错之时,也不是没有崩溃之时。而他上一次崩溃,距今已过几个百年。
说起来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那时执拗,许久没能理清楚事情的本质,于是栽在一个很小的问题上。
那一回,是因为修炼崩溃。他早知仙尊最强也最神秘的术法是“归化”,他最初求学之心十分急切,因着仙尊说过“时机到了,自会教你”,他便自动理解为是他的修为不够,时机就还未到。
于是他日复一日拼命修炼,功法剑术到了所有仙神为之称赞的地步,可仙尊却从未在看过他的演练后提过那个“时机”。
邢乐一觉得还不够。他的能力还远远达不到仙尊所需要的。但凡事在上升的路上总会遇见瓶颈。
他的能力远远超越同龄仙君许多,他也遇到过比其他仙君更多的瓶颈。他早就能静下心一遍遍细化每一招、一次次找出自己的薄弱与破绽。可那一次太久了……
久到他在仙尊面前连续三次的演练内容毫无突破。
仙界后有群山浮于云端,群山中央有变幻校场,叫万重谷。那日演练后,众仙君如潮退下,宽阔的校场上还残留着万千幻境的碎片。邢乐一握着剑柄半跪在地喘|息,他汗如雨下,滴在膝前的玉石地面上,晕开了月色,也模糊了理智。
他知道仙尊没走,于是在眼前晃过重影时起身拜礼,紧接着剑气逼出不留余地。
那是邢乐一第一次见到赋闲,也是第一次在向来温和平静的仙尊身上感受到凌冽寒意。他在每一剑相击碰撞出凛人风刃时固执又郁结地看进仙尊眼底。
每一剑都是愤懑,每一眼都是询问。
那一场他酣畅淋漓,败的毫无悬念。
意外的是,没有指责也没有失望。仙尊仿佛永远从容,连眼底笼着赋闲凌人的寒光时也依然平静。
仙尊平静道:“乐一,这一天比我料想的来得快。”
他几乎是茫然的看过去,却看见仙尊柔和的神色,他听见仙尊说:“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但始终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路。”
仙尊看着他,目光沉静,又含着欣慰:“你一直在追着我走,这是不对的。乐一,你擅防守,八面玲珑,坚不可摧。但你从未发觉过。”
他握剑的手颤了一下,就听仙尊继续道:“你心性坚韧,但偶尔也颇为固执。你苦练剑术至今,招招看似凌厉却总含三分顿挫。可知为何?”
他还未缓过气,却垂了头,低声道:“乐一明白。”
那不是他自己的风格,是他照着仙尊模仿来的,偏偏又想在这个基础上练成自己的,于是就会像画蛇添足一般,融进去些别的锋芒。可那些看似精彩的气势混进去只会破坏招式原有的流畅,显出别样粗犷的破绽。
“方才论剑,本尊五分力你承了三十二招。”
“乐一,防守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
千年如白驹过隙,他早已学得仙尊七分从容,多年再未有失态之时。如今他又如多年前那般,在不解的时候现出茫然,追着仙尊求一个答案。
“如果我是对的,那王叔一家就是错的吗?”
“错在哪里?错在他们不能当断则断、步步退让?”
邢乐一喃喃自语,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说服他自己。
宋影山看着邢乐一在他身前茫然无措地跌跪下去,又被他伸手托住半身。
这件事已经没有选择了,从邢乐一压住王飞燕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管了。
宋影山没有想到叫邢乐一下来会是这个局面。邢乐一被原仙尊教导的太过纯善。但他却因一己之私拉邢乐一下来,逼迫他直面恶意,要他接受“原来对他好的人其实也是恶人之一”,要他夹在中间两相为难。
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传来,宋影山转头,看见不远处正盯着他与邢乐一的祝峥。
山间枝丫上有雪落下,被朔风吹成薄雾,祝峥站在那处不动了。
宋影山看不清祝峥的神情,只得回头扶起邢乐一道:“世事没有绝对的对错,你的决定也是。乐一,你本性良善,性格坚韧。人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黑白分明,本尊只希望你行事能无愧于心,再于其中能体会到‘凡世交杂,但善总是善’便足矣。”
邢乐一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惶然道:“‘善’是什么?其他人对我有善,王家对我亦然。我接受了所有人的善,却要面对他们之间的‘恶’。那我该不该去阻止什么或做些别的什么?亦或是什么都不做?”
宋影山托着他,终究还是愧疚,轻声道:“不要害怕做错事,也不要害怕没有做什么事。许多事当下是没办法得出对错的,顺着本心走便好。”
“如若实在迷茫,也可先放一放,想清楚了再做未尝不可。”
宋影山看着眼前的青年,缓声道:“既然病情已经稳定,这件事结束后便回去吧。”
邢乐一神色未定,还是应道:“是。”
……
直到邢乐一离开,祝峥都站在原地未曾靠近一步。宋影山颇为疑惑地看过去,道:“祝峥?”
祝峥似乎僵了一下,才慌忙绽出一个笑来:“师尊。”
祝峥朝他走来,宋影山却直觉祝峥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祝峥摇头,他心乱如麻,只把手背给宋影山看,嗓音低哑:“弟子贪玩,爬上树囫囵睡了一场,手背压在树干上都被冻得青紫了。”
这点称不上是伤的青紫,祝峥自己甩甩手便能消了。宋影山心知肚明,伸手虚拂过:“便借此来讨为师心疼?”
祝峥抬眼看他:“那师尊可有心疼弟子?”
他总是如此,想要听什么话便不依不饶,最后缠得宋影山没办法,无伤大雅时只得说一些他想听的话才行。宋影山无声叹气:“有。为师不心疼你又能心疼谁。”
祝峥登时又笑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师尊自然要待弟子最好。”
宋影山的手还没抬起,祝峥忽然僵了一下,旋即放开他背手到身后,低声郑重地问道:“师尊会待弟子最好吧?”
宋影山道:“你这话倒像是为师会苛待你一般。”
祝峥沉吟片刻,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低沉了嗓音:“师尊既觉得枝琼神君说的对,那往后弟子如何得知。”
宋影山不言语,看着祝峥。
祝峥同他对视片刻,扭过头道:“师尊看弟子做什么?”
宋影山问:“半日都去睡了?”
祝峥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没有看他。
仙神本就不需要睡太多,祝峥在半山村每日会睡几个时辰,也都是趁着他在茅舍时。只要他出门,祝峥也就不睡了,无论时辰有多早。几乎是他走哪儿跟哪儿。
恃长清叫他走时谈不上情愿,恃长清回来他没有巴巴跟着赶紧回来就罢了,这时又说自己随便寻了棵树就睡过半天,宋影山当然不会信。
他本不想问,但祝峥的表现实在怪异。一想到这孩子的敏感程度,宋影山还是问道:“是还在介意来时枝琼神君同为师说的话?”
祝峥顿了一下,闷声道:“师尊不也是那么想的吗?”
宋影山道:“你觉得神君说的可有错?”
祝峥没看他,看向远处,道:“师尊不是想要弟子去。”
这话显然是默认宋影山同意了恃长清的话,也默认是宋影山想要他去带恃长清走走。
宋影山问:“不愿还去?”
“您看我那一眼,不就是这个意思?”祝峥终于回头看他,语气平静,但乍看无辜的眼中又埋着说不清的倔强。
宋影山听着他的话怔了一下,没明白他说的是哪一眼。看着他一副不敢怨也不敢言的委屈模样,轻声叹道:“几时看你是这个意思了?不想去便不去,为难自己作何。”
祝峥呆愣半晌,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问:“师尊此话可当真?”
宋影眉目疏淡,轻缓道:“你入我门下,不想做的事自然无人能逼迫你。为师亦然。但有一点枝琼神君说的没错,也是我先前想的太浅。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②”
“我本想由着你本性发展,不出大的差错便好。但如今看来,不能一昧如此,有些事与道理还是要同你说,否则便不能称之为‘教’,我也不配在你面前自称一句‘为师’。”
祝峥愣了一下,眉眼间刚要盈出的笑意又慢慢收了回去。
在此之前,他巴不得宋影山能教他更多,无论什么,他都能学,也愿意学。那是他能同这个人有更深的牵系的方法。可在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的感情不一般时,这个人却又在教他如何“为人”。
宋影山,是真的对他只有师徒情。
祝峥其实清楚,他应该努力压下这个心思,应该努力去掰正自己的感情,回到正常的师徒轨道上。
可在这个时候,他是真的高兴不起来。他真的是个天生恶种。他看着宋影山薄唇微启、开开合合,只想捂住那张嘴,叫他不能再多说一句只关乎“师徒”的话来。再恶狠狠地告诉他:我喜欢你,并非是师徒的喜欢。
可他不能。他也不敢。他不敢想宋影山知道到他的心思后,那双向来平静的眼中会流露出什么。
失望?反感?亦或是厌恶?
祝峥的手指蜷起,又强忍着没有握成拳。
“祝峥。不学礼,无以立。③你可以在我跟前放纵一些,但在其他前辈长辈面前万不可如此。其他仙神因着你的身份不会多言,但你不能也因此随时放纵自己。”
宋影山神色从容,直接看进祝峥眼底。祝峥的唇线绷着,少顷,他还是忍不住微微偏头移开视线。
他不想听。他不敢拦。
他想逃。
“你今日顶撞枝琼神君,也有我没有引导的错。我今日教你‘敬长’,来日便要记得,这是应当遵循的。”
“……”祝峥敛下眉眼,勉强笑着应道,“师尊今日所说,弟子记下了。”
宋影山见他听进去了,放下心来,道:“近些日子需要你常来这边看着,乐一同乔幸若有事,也可出面相助。”
祝峥干巴巴问道:“扶佑仙君他们的身手难道不比弟子好,何时会需要弟子帮扶?”
宋影山远远看向村中,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王飞燕说是因为一只老鼠引起的,只怕那只老鼠和凶兽也脱不开干系。源头出现在谁家都有可能,只是恰好因为环坳的复杂人情,那只老鼠到了王家人家中,又引起后续这些事情。
一抹艳丽的红自村中闯入眼帘,恃长清似有所察,也远远看过来,挑了挑眉。
隔着一段距离,宋影山听见她的传音:“我看这事情似乎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南岄还在那边呢。”
①取自杜甫《饮中八仙歌》,②出自《中庸·第一章》,③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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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