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影山从胡番家出来时,祝峥已经倚在门边,见他就迎上来:“何先生说伤药不缺,顺子的伤养个半月能好,师尊可问出什么办法了?”
警告是没有用的,他们迟早会走;武力不可取,只会加大两个村子之间的矛盾。
宋影山看向旗子家,顺子已经醒了,他能听见细微的呻吟哭泣和妇人的安慰声。
事情既然已经管了,在宋影山这里就没有半途而废的说法。
须臾,宋影山道:“去帮为师办一件事。”
祝峥看着他冷峻的面容,挑了下眉:“师尊说。”
“散出去一个消息:今岁大雪,虫害寥寥,怀谷子村的药田土质上乘,宜植何首乌,收成甚佳。”
祝峥笑起来:“师尊这是以毒攻毒?”
这样的消息散播出去,总会有贪财之人惦记那快地,届时试图抢占地盘的人不会少。怀谷子村以种植药材为生,丢了土地,就是丢了谋生之道。
宋影山只想叫他们知道谣言可笑与可畏之处,别再来找半山村的麻烦。他敛下眉眼叹道:“控制一下范围,只叫一些普通药农知道便好。”
祝峥道:“师尊,言语是不可控的东西。”
“……”宋影山的指尖颤了一下,“嗯,去办吧。”
祝峥盯着他身上的血污:“弟子先去给师尊烧点热水沐浴。”
宋影山道:“天色渐晚,你想给为师伺候妥帖,这事怕是要明日才能去办了。”
祝峥犹豫片刻,还是道:“那好,师尊快去沐浴,等弟子回来。”
祝峥刚走,宋影山就被何鸿德叫住,何鸿德看向他的手臂:“听那些孩子说,宋公子的手臂被划伤了。”
宋影山的视线扫过胳膊:“无妨,祝峥已经给我上过药了。”
祝峥向来对宋影山上心,何鸿德没有怀疑,道:“以宋公子的身手想要谋得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宋公子若是苦于没有出路,老夫还认识一些人,说不定可以帮帮宋公子。”
大概是听了那些孩子说的话,何鸿德自动将宋影山归类成武功绝顶但苦于无路的那一类人。
宋影山从容道:“宋某并无入仕的打算,谢何先生挂心。”
何鸿德看着他也就比普通人好一些的穿着,道:“宋公子之才难得,就不想让家中更显赫些?”
宋影山注意到他的视线,语气平和:“知足者常乐,宋某不求多。”
他话音方落,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宋影山同何鸿德回头,看到手上还缠着纱布的孩子跪在地面,眼泪一个劲儿地掉:“公子对不起,我不该拿竹刀砍雪玩,公子救我我还伤了公子,公子的衣裳也被我划……”
“不怪你,别跪着,”宋影山俯身将他拉起,“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怎能说跪就跪。”
孩子哽咽着说不出其他话,一个劲儿念着“对不起”,宋影山无奈至极,哄了许久,最后以让他给自己烧热水沐浴来道歉结束。
何鸿德看着孩子走远,无比可惜地叹口气也回去了。
***
晚膳做好时,旗子等人在灶房外犹豫许久,没来叫宋影山。
宋影山沐浴过换了血袍,出门远远听见他们小声嚷嚷:“祝公子不会让宋公子饿着的,他交代过的,还是不要去打扰宋公子了。”
“可是祝公子啥时候回来啊?万一他也没吃呢?”
几个孩子推推嚷嚷,最终还是没人上前。
祝峥回来时,风雪将停,但他还是撑着一把油纸伞,背手笑吟吟停在檐外:“事情办好了。师尊,走啊。”
宋影山应声踏出,伞面遮在头顶的同时肩上沉了一下,祝峥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弟子捉的妖狐做的,师尊喜欢吗?”
宋影山下意识拉住将要滑下的狐裘,没有一丝杂色的雪白皮毛几乎要融进这天地间,触手温热柔软,狐骚味被细致地处理过,鼻腔间只剩若有若无的梅香。
祝峥俯身,凑在他肩头耸了耸鼻子闻了一下:“我叫制衣坊用梅花熏过,这个季节最好闻的花香,不知道师尊闻不闻得惯。还好,味道不重,师尊不喜欢梅花应该也不会太影响。”
宋影山不自在地偏过头,祝峥直身瞥见他被压住的头发,顺手带出:“师尊闻着如何?”
宋影山一手拉紧狐裘,另一手去带过祝峥手中的长发,自己拢出散好才去系带子:“尚可。”
他自己伸手去弄,祝峥就收回了手,闻言笑道:“师尊不嫌弃就好,走吧。”
宋影山“嗯”了一声,嗓音轻缓:“为师并不畏寒,无需这些,不必为此费心思。”
祝峥道:“弟子就没见师尊需要过什么,您就当是弟子的一片心意,师尊教弟子那么多,大事弟子办不到,若是连这些小事也不做,岂不是显得弟子很没有诚意。”
宋影山只觉得祝峥近些时日体贴了许多,连带着把那敏感的心思也用在了他身上的细枝末节里。但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宋影山没再说话。
何鸿德站在檐下,小梵捧着碗筷,认真道:“我瞧着宋公子师徒二人不像是家世不好的样子,那狐裘哪里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先生还是别想了,快去用膳吧。”
何鸿德重叹了一声,向灶房走去。
无相山距离很远,饶是祝峥提前开了传送阵,他们到时也已经是亥时了。
祝峥挑着月中的时候,一轮满月悬空,漫山遍野的雪反射出另一重天地。银光遍地,似有星河落人间。
山巅上寒风凛冽,他们身侧,万年松柏下有一方石桌,堆积着厚厚的雪。
祝峥收了伞,宋影山的狐裘和发丝迎风被吹得乱舞,祝峥稍稍侧过身子,屏障无声撑开挡去山风:“师尊稍等。”
他对着石桌随意挥开手,雪层瞬间被掀开,祝峥将碎雪拂掉:“师尊坐。这个仙山也不知道有无仙君在此,若是有,贸然叨扰,弟子再行赔罪。”
宋影山没有坐下,转身透过厚重的枝丫看向空中。
松柏长青,树干逾百丈,与月平齐。高处的寒风呼啸,树上奇异地没有积雪,此刻盈满银盘月光,又与落满雪并无不同。
祝峥见他不坐,凑到他身边道:“师尊觉得此景如何?”
宋影山道:“确是‘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祝峥听完,长腿一跨坐在他对面,将伞放在桌边,看向他笑道:“也与弟子想的别无二致。”
宋影山侧首看他,少年的瞳孔在月色下极其深邃,又格外通透,满满当当映着他的身影。
宋影山拂袖坐下,夸道:“学得不错。”
祝峥支起一只手托腮,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身上:“师尊,有什么诗词是说人如月的吗?”
宋影山垂眸思索一瞬,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①”
祝峥拧着眉想了许久,问道:“什么意思啊?”
宋影山道:“形容女子长相甚美,肤白若雪。”
祝峥撇嘴:“肤浅,不好。”
宋影山看向他,眸光清浅,面容半隐在月色下,垂眸阖眼间,长睫在眼尾投下的阴影都跟着浅浅呼吸起来。
祝峥的目光顿在那里。
平和的嗓音随之响起:“如何肤浅?”
祝峥一怔,猝然对上宋影山的目光,那双向来从容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却让他心头一跳、莫名慌乱起来。
他被吸引停留的那一瞬极其短暂,又被无限拉长,在寒风猎猎的寂静下像是某个极易被发现的能够永恒的刹那。
祝峥扭头错开视线看向远处,有些僵硬地放下手搭在石桌边沿,指尖从下方无意识扣紧了石桌。
稍顷,他道:“只讲美貌,不讲气质,差点意思。”
宋影山道:“月影年年岁岁不相同,或寓团圆或寓困苦,借物喻人的写法也全凭赏月之人当下心境。你看它是何气质,它皆可有。”
祝峥认真听着,想了片刻,看向他笑道:“师尊说的是。那师尊觉得,今日和中秋那日比,哪回更好看?”
宋影山看向那一轮圆月,良久,道:“今日更加孤寒。”
祝峥笑出声:“是弟子非要带师尊来这里吹风了。”
宋影山看着孤月悬空,没有应。半晌,听见祝峥轻声道:“师尊,我好喜欢你。”
这话上回祝峥也说过。
宋影山侧首,祝峥见他看他,唇角弯起又重复一遍:“弟子很喜欢师尊。”
诚挚又郑重,掺着少年敢于直白表达心意的欢喜。
宋影山所说的孤寒,并非只是说天气和地点。中秋那日,他知自己未知前路,又知新生;今日,他同样未知前路,却知凶险逼近。
在他自己尚不知前路时,少年的信任和爱重就这么直愣愣地传递给他,一次又一次:师尊,我喜欢你。
宋影山自来到这个世界,一直有种脚不沾地的虚浮感,他虽然在为自己的生机努力忙碌,却总像悬浮在这个世界之外的过客,只能看着他人在其中走动,自己参与不进去半分。
或许也是他自己的性格导致,他被半山村的人需要着,但因着他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相逢,这段时间过后,那些人的生活会回到原有的轨道中,与他无关。他与仙界人打交道,是因着原剧情,那些人需要的是仙尊,不是他宋影山。
祝峥是剧情中的意外,他带他最初只是出于无奈和顺手。而今他游荡在这个世界之外,这个孩子向他伸手,执着又强势地将他拉进来:弟子需要师尊。
宋影山像是忽然有了定处,可以脚踏实地了。他眉眼柔和,荡开涟漪:“嗯。为师知晓了。”
祝峥抿唇,宋影山见他敛了神色,道:“怎么了?”
祝峥直直看着他,宋影山忽觉祝峥的眼睛深不见底。愣神间,祝峥起身转到他身侧,不等他反应便伸手在他发间拨弄一下,晃到他眼前:“师尊的发间何时落了松针,弟子都没发现。”
祝峥弹开手中的松针,笑吟吟看着他:“师尊陪弟子去开阔处看看呗。”
宋影山的那点过于亲密的荒诞感还没来得及让他避开,就被祝峥邀着站在崖边。
无他物遮挡,放眼望去连绵不绝的山峰高低错落,万里封雪,星星点点的起伏尽收眼底。
祝峥仰头看天,再看下去:“那人说这里会有云海,像海浪翻涌。但分明什么都没有。”
宋影山道:“想看?”
祝峥道:“想。”
宋影山道:“雪方才停下没多久,明日应当有,想看我们可以等上一等。”
祝峥小声抱怨:“上有星河流转,下是云海翻涌,适合赏月,我看这都是胡诌。”
宋影山听见,和声道:“要这三景同时出现,确实很难。凡人未曾到过仙山,想来也是一番愿景。实际上仙山能看到的,与人间并无不同。”
祝峥闻言转头看向他,眨了下眼:“可师尊,我们不是凡人啊。”
宋影山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在眨眼间,看见祝峥抬手打了个响指。
月光迅速黯淡下去,半隐着挂在天边,漫天星光闪现,斑斓流转于夜空中,山顶上于八方聚拢出无边云海,朔风一吹,海雾翻涌成涛浪。
祝峥望着他:“送给师尊,师尊可喜欢?”
宋影山看着眼前盛景恍惚一霎,缓声应道:“喜欢。”
①出自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说不好是祝峥的想法!与作者无关!作者很喜欢,美死了!
以后应该一日两更或者三更,上下午的九点和十二点(蹭蹭曝光求个涨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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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