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乐一迟迟未到,一拖便是半月,因着环坳的情况还算稳定,宋影山也不急着催。他顾着半山村,偶尔去自溪镇打听一下附近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凶兽出没。
祝峥每日去环坳看看,也会抽时间去远一些的地方查探,均未发现再有凶兽和棘手病疾,宋影山稍稍定心。
昨日夜里开始落雪,为了不那么显眼,宋影山和祝峥也跟着换上了冬装,他们从镇上买完过冬的屯粮回来时,雪已经积了一尺厚。
大氅下摆扫过洁白,祝峥牵着驴车百无聊赖:“师尊,这都第几日了,扶佑仙君怎么还没来?”
他话音刚落,眼前飘过两个人影。
“见过仙尊、闲祈灵君。”
“仙尊,乐一来迟了。”
宋影山应了声,眼神淡淡扫过邢乐一身侧的女子。
祝峥奇道:“仙君还带了人来?”
邢乐一在这问话里面露苦恼,五官都要皱起,去看宋影山:“仙尊。”
“无妨,雪飘大了,进村说。”宋影山看着邢乐一和乔幸单薄的着装,抬手解了大氅的系带,递给乔幸,“披上,否则会叫村里人看出异样。”
祝峥的目光在宋影山的动作间定了一息,莫名烦躁。他吞了莫名的情绪,抬手解了自己的给邢乐一:“有劳仙君,快披上吧。”
这几日半山村的村民陆续好转,已经能坐起在屋里走走,只要不见风基本能避免剧烈咳嗽。
宋影山几人分发完粮食后才进茅舍,乔幸进门就行礼告罪:“乔幸报假执意跟着扶佑仙君来此,乔幸自知有错,任由仙尊责罚,绝无怨言。”
宋影山道:“乔幸?”
祝峥刚安顿好驴子进来,靠在门边凉凉道:“你既然能跟上扶佑仙君,修为定是不弱,如此能力甘愿当一个仙侍?怎么,还能是为了近距离确认我师尊安好?”
邢乐一闻言看向祝峥,祝峥并未看他,眼神淡漠地盯着乔幸。
乔幸朝祝峥行礼:“仙侍并无不好。灵君说的是,仙尊安好,我便心安。”
祝峥走到宋影山身边,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着乔幸,语气却软了下来,每句话尾调上扬,显得漫不经心:“师尊,这仙侍在万静殿待了多久啊?看着好像很忠心。”
“不知。”宋影山缓声道,看着乔幸,“你既在万静殿当值,自然清楚寻常人伤不到我。你为我安危而来,我不会责罚你,你执意跟来也已看过,现下可是要回去?”
乔幸抬眼:“仙尊还要在人间逗留多久?”
她这问话实在僭越,祝峥冷笑一声:“逗留?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是来人间游山玩水的了?”
宋影山道:“你的意思是我若还在人间,你便不想回去?”
乔幸道:“是,我想跟在仙尊身边,仙尊也能多个人手。”
祝峥又向宋影山靠近一步:“师尊身边有我就够了,不用其他人来添乱。”
宋影山静静看着乔幸。乔幸是女主,和邢乐一本就有感情线,他既然想要邢乐一成长起来,那应该也不能少了女主。
乔幸垂下眼,还要再说,宋影山道:“你既已报假,去处自然由你决定。我这里不需要人,你若想留下来,便只能同乐一一道,稍后若觉得不妥,可自行离去。”
祝峥眉尾一挑,转身笑容满面看向宋影山:“师尊快说吧,环坳那边不知道还能等多久。”
宋影山定下心,给邢乐一讲清楚事情缘由,又去看乔幸:“你可想好去何处了?”
乔幸躬身:“同扶佑仙君一起。”
邢乐一终于忍不住了:“你且退下,我同仙尊说几句话。”
乔幸行礼退出,邢乐一看向宋影山,颇为疑惑:“仙尊,不瞒您说,我晚来这几日确实是因为她,她跟得很紧,我避不开。她一个普通仙侍为何要过问您的行踪?您就不怀疑?为何要她同我一起?”
宋影山道:“她能跟得住你,能力过关。她是仙界中人,我信她对凡人并无恶意,与你同去环坳能助你快些稳住那边的情况。至于她的目的,可以日后再去了解,当下还是人间病疾重要。”
木门被敲响,是旗子:“宋公子,有一女子说来找你。”
宋影山应了声,看向邢乐一:“切忌,不能对凡人用任何术法。先稳住病情重要,切勿让疫病扩散。”
“环坳的情况祝峥都清楚,他带你们过去,若有拿不定的地方可与我说,非必要情况莫与凡人起冲突。”
邢乐一临出门还在念叨:“不能使用术法?”
宋影山推门,映入眼帘的便是火红一片,在银装素裹中格外显眼。
乔幸背对着他们站在村边,恃长清捏着一杯热茶在檐下避雪,听见开门声,她从乔幸身上收回目光看向宋影山,勾唇一笑:“宋公子今日很忙啊。”
宋影山道:“今日凑巧,南公子在何处?”
恃长清朝胡番的屋子扬了扬下巴:“抽风了定要大雪天来,闲聊去了。”
说罢她看向乔幸,扬声道:“风雪不止的,姑娘既是宋公子的来客,就别站那么远了吧。”
乔幸闻言转身,俯身拘了一礼:“是。”
恃长清抿着茶,看她从风雪里走来,对宋影山道:“如此俏俐的美人儿,宋公子这是怕自己被她比下去了么,怎么好端端让人家一个女子独自在雪里候着。”
她话语轻佻语气却平稳,听着并会不让人反感,也不等宋影山答,恃长清拉了一下大氅,挥开邢乐一就往屋里走去:“你们要站就站着吧,我去避避风。”
邢乐一下意识让开,迷茫地看向宋影山,四处无他人,宋影山道:“神域枝琼神君,应邀来此,无事。你三人且去环坳。”
祝峥拉住他眨眨眼:“弟子会早些回来,师尊可要记得今日答应了弟子的事情。”
宋影山应着:“早去早回。”
目送三人走远,宋影山才进屋,恃长清站在小窗边赏雪,手中的热茶早已饮尽,听见动静扭头过来,眉尾微动:“都走了?”
宋影山道:“另一边的村子也出现了相似病情,他们过去看看。”
恃长清自顾自到火炉边提起挂着的水壶给自己满上茶水,漫不经心道:“你那小徒弟倒是越发粘人。对了,还没同那姑娘说话呢,她叫什么?”
宋影山看她:“乔幸。”
恃长清吹了吹茶沫:“好名字。”
宋影山道:“神君旧相识?”
恃长清闻言看向他,眼尾挑起:“宋影山,我倒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既知道她是神域中人,还敢留她在身边?”
门外忽起一阵风,吹了风雪进门,宋影山心绪微动,道:“神君此言,在您眼里我与神域似有结仇。”
恃长清笑了:“有没有仇我不清楚,挽尘仙尊当年险些掀翻神域,我哪里敢忘。虽然帝君并未追究,但看起来没有什么仇怨也不会有什么好关系。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不知我与仙尊这几面的交情能否讨个八卦听听?”
宋影山当然不清楚前因后果,聊下去只会暴露自己,于是开口岔开了话题:“前尘影事罢了。南岄公子今日冒雪前来是为何?神君是怎么答应的?”
看出来宋影山不想说,一提到南岄,恃长清神情敛起:“他非要来拜访旧友,没事闲着就要作践自己。”
宋影山道:“南公子身体近来可好?”
恃长清喝了口茶,道:“喝了药后咳疾好些了。”
宋影山了然,生魂离体没有解决,南岄就会一直这样半死不活过下去,直至阳寿耗尽,恃长清再也无法留住他。
想到南岄本就命不该绝,宋影山道:“若事情顺利,神君或许不必再愁影魂草不够。”
恃长清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风雪愈大,宋影山合上门:“半山村的咳疾多半与魔界有关。”
恃长清的脸色凝住,半晌,不确定道:“你要为这些与魔界开战?”
宋影山道:“我从未想过。但他们动人间一次不成,就还有会有下一次。一旦动了,也该付出点代价。”
恃长清怔了一下,举起茶杯笑道:“那我提前谢过仙尊了。”
***
天地苍茫一色,环坳前山道上的雪几乎漫过整个小腿,在这里行路,根本猜不到下一步是踏在狭窄的道路上还是会踏进深渊。
雪还在下,三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祝峥在前带路,给身后二人讲环坳的情况。
“他们没有找大夫,自己去镇上买的药回来熬着喝,没用。我前几日听师尊的找过大夫来,被他们赶走了。你们现在想去帮忙,很难。”
邢乐一不理解:“这岂非是讳疾忌医?”
祝峥模糊不清地笑了一声:“这么说也没问题。他们还没到死人的地步,不会信你们说的,你找大夫来,他们怕花钱,你掏钱,他们觉得你另有所图,即便他们没什么值得人图谋的。”
邢乐一道:“这如何行?钱财还比不上性命?如此油盐不进可怎么办?”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最后方传来:“死一个就行了。”
祝峥挑了下眉。
邢乐一眉心紧皱,回头看向乔幸,冷斥道:“妄言。”
乔幸迎着邢乐一的目光:“生老病死皆是定数,我们原不该插手。”
重雪压弯的枝丫多了起来,祝峥停下,看着前方的炊烟袅袅道:“今日大雪封山,他们不能出去买药,过几日或许能听进去你们的话。”
“他们见过我,对我很是防备。仙君自行前去要稳妥一些,我去了反而是添倒忙。”祝峥侧身看邢乐一,“仙君可帮我带了书?”
邢乐一不再看乔幸,向祝峥伸出手,掌心中躺着巴掌大小的乾坤袋:“在此。”
祝峥拿过揣进怀里:“多谢仙君,我与师尊还有约,就不送仙君了,仙君有事传信。”
祝峥刚下山,眼前风雪凭空隔出一片,长绝抱着四脚朝天在他怀里睡的正香的黑子出现:“君上。”
祝峥瞥了一眼肚皮圆滚滚的黑子:“办完了?”
长绝苦着脸:“办完了,这几日日夜不息,散在人间的魔兽厄气都叫黑子吞了……君上,我们好不容易散出去的,这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祝峥道:“斗兽场那边开春后记得丢进去几只没什么用的。不该问的别问。”
长绝“哦”了一声,脸色更纠结了:“可是魔王那边怎么交代?振环王多次去魔宫都要找君上,斗兽场在他手下,君上把魔兽都赶回魔界了,振环王看起来不太高兴。”
祝峥慢条斯理道:“他不高兴和我有什么关系?让他滚回去做好分内之事就行了。”
“和君上肯定是没关系的,”长绝依旧苦恼,“但是振环王煽动了守在生死轮回道的东南王和幽道王,非要君上回魔界给他们一个说法,属下快压不下去了。”
生死轮回道,人间与冥界之间的通道,也是原剧情里人间浩劫最后的闸口。原本“生”“死”两道分离的生死轮回道最后被魔界撕开了口子,生与死交杂,冥界侵入人间,人间生灵涂炭,活死人遍地。
祝峥指尖一弹,绕过长绝向前走去,语气有些不耐:“回去再顶两天,我马上回去。”
黑硬冰冷的物体在空中划出弧线,准确地落在黑子的肚皮上,给它冰的一个激灵,翻了个身。
长绝抓住那枚黑玉指环,转身对着祝峥的背影半跪下去:“是。”
***
宋影山同恃长清聊几句,又去看了胡番和南岄。
许是胡番同南岄说了他们,又或许是在胡番面前南岄收敛了脾气,宋影山没有提恃长清,南岄倒也和他闲说了几句。
恃长清很有耐心,南岄同胡番说完拖着病弱的身躯又去看了几户人家,最后又去了趟村后的坟堆那边,她不拦着也不跟着,就站在宋影山的茅舍檐下等。
这一抹艳红格外显眼,村中的孩子远远看着,好奇又不敢靠近。宋影山便同她一齐站着。
初雪让这群孩子很兴奋,他们在村中跑来跑去,总是进屋将手刚烤了半热就忍不住又出来玩。
宋影山和恃长清都不是多话的人,聊完正事就没什么话说了。静静站了半晌,恃长清道:“你倒是有那个性子,还真在这里待下了。我其实一直好奇,你为什么就对这些凡人这么在意?”
宋影山道:“皆为生,没什么不同。”
恃长清:“世人生老病死从未更改,人人皆有自己的命数,万载轮回间你会见到无数不同但重叠的人生。你今日管了这个,他日还要管下一个,也并非人人都能接受你的好意,说不定还会恶意揣度。宋影山,这千万年,你就不倦?”
宋影山坦然道:“千万年,什么都不做也会倦的。”
恃长清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
宋影山送走恃长清二人,被兴冲冲过来的小久拉去村后。
几个孩子站在树下笑嘻嘻地等他,宋影山看见他们鞋面被雪浸湿大半:“外头天寒,怎么不……”
孩子们向两边散开,露出被藏起的一对雪人,两个雪人十分低矮,能看得出来有在尽力让它们高起来,但碍于堆雪人的人都不高,又想尽量让细节精致起来,最后只能和孩子们差不多高。
雪人的面部都是有鼻子有眼的,就是看不出来,朦胧美被发挥到极致。一人宽袍加身一人劲瘦挺拔,宽袍的飘逸没体现出来,倒是胖乎乎圆滚滚,在另一个雪人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滑稽。
宋影山一眼看出来,这是他和祝峥。
几个半大的孩子兴奋又期待:“公子,你看我们堆的像不像!”
宋影山眉眼松缓:“仿神不仿形,像。”
孩子们便欢呼起来,不知是谁说了句:“那我给我阿娘也堆一个!”
他说的阿娘长眠在地下,此时又多了层雪被。零零散散的孩子接连涌向坟堆边,争先抢后地抢周围的雪去堆雪人。
山坡下的雪不够,便去山坡上团成球丢下来,一群孩子玩的不亦乐乎,严冬酷寒也不影响他们的兴致。
宋影山见状便想回去让旗子将炭火烧旺一些,好供这群孩子玩凉了回去烤烤手足。他刚转身,山坡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伴随着利器透肉的声音。
宋影山心下一个咯噔,下一瞬人就出现在了山坡上,顺子倒在雪中,脸色煞白,疼得倒抽气,呜咽都艰难。
他的右边小腿上夹着一个捕兽夹,血迹漫染开来,很快染红融化了周围的雪。
宋影山心一惊,喝出声:“都别动!站在原地!”
一群孩子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见此都被震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影山蹲下身掰开捕兽夹丢在一边,抱着几乎痛到晕厥的顺子起身,山坡后方在这时忽地霹雳拍啦砸过来一堆乱石,登时吓得一群刚站稳的孩子四下逃散。
“抱头原地蹲下!”
宋影山的喝止不管用了,孩子们惊吓中下意识的动作要比他的话快出许多。
宋影山换单手兜住顺子,右手轰然向下拍去,山坡上一尺多的积雪瞬间被劲气掀开,在拦下那些碎石的同时暴露出下面大大小小数十个捕兽夹。
眼见又有几个孩子慌不择路下要踩进捕兽夹,宋影山脚下一转就闪身过去一个个将孩子捞起放在身后平稳的地方。
变动只在瞬息间,乱石被残雪裹挟着落地,砸动捕兽夹,带起数条枯枝迸发,宋影山反手捉了空中一团雪,细小雪渣弹射出去犹如飞刀利器,快准狠地截断了那些枯枝。
山坡边有个孩子视野被雪遮盖,恐慌之下脚下打滑,眼见就要滚下山坡——
宋影山过去接住那孩子的瞬间手臂一钝,紧接着有温热浸开衣物。他眉心微蹙,往后撤了两步将孩子放在了平稳的地方。
那孩子捏紧了手中的竹刀,惶然地看着宋影山:“公……公子,对不起,我……”
“师尊!”
宋影山肩头一紧,被祝峥带到身后,寒风袭向那孩子前宋影山开口了:“祝峥。”
祝峥猛地僵住,缓缓转头,他的视线挪向宋影山的小臂,脸色阴郁:“他竟敢伤师尊。”
“小伤,只是无心之失。”宋影山怀中的顺子早已疼昏过去,“先回去给顺子包扎,让孩子们回去,今日叫他们别出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