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宇原本是在路边喝茶。
六月的太阳毒辣得很,官道旁开了个小茶摊,引得不少远行人驻足,其中就包括邢宇。
茶小二看这位茶客穿着不凡,腰上又别了把纹路复杂的剑,虽不言语,模样沉静中却自带了股风流。由此猜想许是哪位世家公子哥出门游玩,路过他这小摊来歇脚,便上前殷勤问询,想要得点赏钱。
“公子爷今日可是要进城?这江城城门戌时初就会关了,公子脚程快一些即刻出发也还是来得及的。”茶小二一边倒茶一边将一盘蜜饯放到他面前,笑得很是憨厚,“这是咱家老板娘亲自酿的凉果,您尝尝鲜。”
往常但凡有点闲钱的主,对这凉果不管有尝没尝,都会多扔几个铜板以示回敬,但眼前这公子哥,似乎对他这行为表示万分不解,仅仅是薄唇里吐出两字“谢了”,便不再言语。
茶小二碰了个软钉子就不再自讨没趣,脸上还是那处变不惊的笑,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回转过身,看到远处一行人时却是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
只见官道上乌拉拉来了一群人,走在前头的皆是官差模样。他们手中牵狗似的攥了一长串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是一群面黄肌瘦脚步虚浮还穿着囚衣的人。
“小二,麻溜地给爷上些好酒好菜!”
人还未至,为首的一名官差就扯着嗓子大嚎了起来。茶摊中原本还稀稀拉拉坐着几桌闲人,此时见状也不怕太阳毒辣了,纷纷携了包袱离开,而这些人中,只有少部分付了茶钱。
邢宇没有走,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然后又看了看日头,似乎在估量着什么时候比较适合出行。
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茶小二哀叹一声,忙麻利地收了桌上的茶钱然后布好茶盏,这才满面堆笑地转身,道:“官爷们一路走来辛苦了,小的这茶摊不知道官爷会来都没提前制备一些好酒好菜,不然官爷们稍坐,容小的回去给老板娘说一声,带些好酒好菜过来?”
说话这会儿一行人中有六人已经进了茶棚,那些身穿囚服的人自然是没机会进茶棚的,连遮阳的地方都没有,就那么**裸地在太阳底下晒着,由两名官差看管。
几人中为首的先一屁股坐了下来,先是抱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嘴“咕隆咕隆”连灌几口,直喝得茶壶见底,这才长长地缓了口气,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茶小二以为自己刚才的回答没令这位官差大人满意,吓得腿肚子都在打颤了,忙道:“官爷,小的这儿是茶摊,真没有酒菜。”
其他几位官差却是听了个清,其中一个接声道:“头儿,他说他家老板娘能弄些酒菜过来,问我们能不能等。”
为首的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家老板娘住哪,离这里远吗?”
小二好不容易回过味来,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回道:“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离这茶摊来回快六里地,脚程快一些的话也要将近两炷香的时间,加上老板娘还要洗菜炒菜……”
“那就算你三炷香的时间。”为首的官差打断他。
茶小二立马哭丧了脸:“这多的一炷香时间也不够老板娘给官爷们打壶好酒啊。”
正说着,旁的一名官差提醒道:“头儿,我们今天还要赶着关城门前进城呢,之前脚程落下已经被上头说了,要是今天再进不了城……”
言犹未尽,为首的眉间一跳,显然也是想起来什么不愉快的事,便拍板道:“就这么说定了,三炷香,不管你是跑着去也好,飞着去罢,三炷香爷要能吃到饭菜,否则你小破茶摊也别想开了。”
茶小二被他拍桌子的气势吓得敢怒不敢言,正要动身,那头儿又道:“慢着,你走了谁来招待我们?”
茶小二与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官差的视线率先落到了一旁安静喝茶仿佛什么也没听到的邢宇身上。
那为首的官差打量了一下邢宇的装扮,一时拿不定主意怕冲撞了哪家大人家的公子,便拿下巴示意茶小二:“你去说。”
茶小二这下里外不是人,但迫于淫威,只好走向看起来势单力薄的邢宇,腆着脸道:“这位公子,您也听到了,您看您是去替小的去传唤一下老板娘,还是您留在这,小的去跑一趟?”
邢宇喝完最后一口茶,在茶棚里七双眼睛以及茶棚外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施施然起身,并撂下几个铜板,道:“我去。”
茶小二立马大喜过望,但看这位主处变不惊的神色又觉得对方没道理帮他这个忙,便开始怀疑起这句话会不会仅仅是一个语气词?
然而邢宇已经朝外走去了,不远处有一片树林,林子有点大,过了林子就是小二说的那个老板娘所在的小村,小二在他背后喊道:“老板娘就住村头第三家,很好找的。”
邢宇的背影纹丝不动。
日头渐渐偏西,早喝了几碗水的官差开始不耐烦起来,先前在棚外看管犯人的两个官差也跟另两个轮岗,终于能在茶棚里坐下来喝一口水了。
“大人,行行好,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了,您行行好赏口水喝吧。”
茶棚外有哀声渐起,茶棚里的却依然不为所动,甚至有官差低低啐道:“早干嘛去了?要是不犯事,能轮到老子来接这破差事吗?”
说是这么说,心中却知道他们仅仅是一些因为家里有犯事的官员而被殃及流放的家属,本身并无大奸大恶之人,所以他们才敢这么放心地拴马一样地把他们拴在茶棚外面。
店小二多少还有些恻隐之心,看人群里不少人面色泛白嘴唇干枯,便开口道:“官爷们,小的把之前客人喝剩的茶舀给他们吧,反正也是剩下的,没人喝都要倒掉。”
这下倒是没人出声反对,还有不少官差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着,看茶小二给他们舀水,看那些犯人就跟饿狼见了肉一般争相抢着上前,甚至大打出手。
“呵,都是曾经的达官贵人啊。”有官差挂着讥讽的笑,还有官差不甚在意地附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
这些人长相不同,胖瘦也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脸上没有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