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刑部大牢深邃又阴暗,魏纵跟着于睿走到最尽头的牢房,见那刺客被长满铁锈的锁链穿透琵琶骨,血淋淋的悬挂在半空,忽然停住脚步。
于睿的手段,他多少知道一些,可真的亲眼见到,还是有些触目心惊。
“把人解下来,”于睿指着晕厥的刺客,“弄醒他。”
年轻的狱卒,并不知道跟着于大人来大牢审犯人的是当朝魏王,只知道能得于大人和气脸色的,定是朝中的大人物,他压着浑身是血的犯人跪倒在地,一桶冷水浇上去。
邱刍打了个寒战,微微睁开眼睛。
于睿挥了挥手,狱卒退出牢房。
“你要见孤王?”魏纵沉下心神,“孤王在此,你都知道些什么,与孤王讲明,孤王当给你个痛快。”
邱刍干涩带血的嘴角,轻轻的勾起,他撑着身体转向瘫座的姿势,有气无力的眸子似乎在审视着眼前的君王,继而缓缓自语,“太子殿下,臣不辱使命,你死可瞑目了。”
魏纵心有闷火,他屈尊来这黑漆漆的牢房,囚犯非但不求饶,还与他面前说对他仇人尽忠,亏他刚才还生出些许怜悯之心,如今看来,这刑还是上的不够重。
“哈……哈……”邱刍大笑,然声却含在喉间,透着凄凉的苦意,“魏王,你想知道你母妃真正的死因吗?”
“说,”魏枞掐上囚犯的脖子,他的耐性有限,“你若拿不出证据,孤便当你胡说,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邱刍面上丝毫没有畏惧,咳嗦几声,道,“小于大人,你现在不该带人去抓陆雪秋吗?这么些时间,就不怕陆雪秋见我被擒,事情不对,逃跑走人吗?”
“你……”于睿知道此人是故意的,剩了半条命还不忘挑拨离间。
魏枞断不会信这种无聊的挑拨,但若是真让陆雪秋跑了,他心下愤懑难消,与于睿道,“陆雪秋是魏英手下最趁手的谋士,诡计多端,你亲自走一趟,把人带来。”
“是,王上,”于睿领命退下。
“于大人,我们……”旁边侍卫有些担心,王上一个人与那刺客同处一室,过于危险,于睿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到十米之远。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这么多年,他日日盼着,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说吧,”魏枞把于睿支开,“此事为皇族族内之事,的确不该过多人知道。”
“文诚皇后死于中毒,那是一种无药可救的毒,生于南疆蛇林,一种名为千年黑蛇的麟骨上,”邱刍说的很慢,一字一句,“中此毒者,死状难堪,据说是浑身长满黑蛇鳞片一般的疙瘩。”
魏枞握紧拳心,“是谁?”
心里隐隐有个答案,他忽然不想听那人是谁了,他纵使想过是他下的手,却也没想到用了这么阴毒残忍的毒药。
他的生母,文诚皇后,出身世家大族,良善贤惠,深受老魏王的宠爱,也得宫妃们的尊重。虽为继后,也有自己的儿子,却始终将先皇后的孩儿视如己出,从没想过让自己的孩子取代他太子的位置。
小时候,文诚皇后常对他讲的一句话,就是将来好好辅佐他的皇长兄魏英太子,做大魏国的肱骨之臣。所以他纵使不爱习武练功,也被母妃强行扔去了战场历练,可他还没在军中混个脸熟,就听到八百里加急,母后病故。
尸体被魏英太子一把火烧成了灰,若不是押送军粮到此的于睿死命的拦住他,他或许也成了皇陵中黄土之下埋着的森森白骨。
邱刍闭上眼,他知道魏枞现在在想什么,一切都在陆三才的掌握之中,从他多年之前以秋先生之身,屡屡刺杀魏王,假装失败逃跑,不久再行刺杀开始,这场戏,足足演了八年。
他是个本该在八年前就死了的人,却因着要演这个恶人,生生活到了现在。
“说,是不是魏英!”魏枞迟迟得不到确定的答案,他瞧不起自己,为何明知是谁,偏偏又自欺欺人的以为会有另一种可能?
“不是,”邱刍淡淡道,“王上,魏英太子为人如何,你该是比我更加清楚,我以为,这么多年,你多少会发现一些端倪。”
“不是他……是谁?”
魏枞知此人会为魏英开脱,文诚皇后的死因本是可以查证的,可偏偏魏英监国后,迅速动手,杀了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若不是心虚,为何要如此掩人耳目?
“下毒的,是我的父亲,楚毅,”邱刍挪了挪位置,于睿下手是毫不留情,血不知流干了没。父亲当年做下的错事,得他这个做儿子的来还,回头在阴曹地府遇上,他定扭头就走,决不认那良心被狗吃了的老鬼。
魏枞脚下不稳,后退半步,一切与他八年以来的种种猜疑,完全不同。
但他母后只是一介女流,少年进宫,几乎没见过什么外臣,跟楚毅更加素不相识,她对朝堂一窍不通,也没机会得罪这位当年的二品大员。
别说证据,就连动机都没有,魏枞冷笑,“你当孤王好诓骗?”
“当年,魏英太子整顿吏治,世家宗族人人自危,怕将来东窗事发,千年基业毁于一旦。如果让魏英太子当上皇帝,那岂不是更加死路一条,于是世家之间开始抱团取暖,商量如何才能免于灾祸,”邱刍回忆过往,还是个游手好闲混吃等死大少爷的他,不小心听见了那群老头子的阴谋诡计。
“我父亲与魏英太子不和,家底一大半雪花银都是从穷困百姓身上刮下来的民脂民膏,或许就是魏英太子即位后第一个要除掉的毒瘤。他花了重金从南疆买来了举世罕见的蛇毒,藏于上供的甜酒陶罐中,混入了宫墙,他原本还买通了老魏王身边的太监,与他一般不想魏英做皇帝的乌公公,把这混有蛇毒的酒,端给偶尔留宿在宫中过夜的太子。”
魏枞的脸色发白,他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如果,如果……
“是母后她误喝了那蛇毒之酒?”
邱刍摇头,“那杯毒酒,的确是魏英殿下喝的。我爹与那几位叔伯看的清清楚楚,就等着太子殿下隔天薨逝的大好消息。只是,他们等来的却是老魏王挚爱的文诚皇后暴毙的噩耗。”
魏枞猛地抓住邱刍的衣领,“魏英喝了酒,死的是母后,你说这些前后不通的狗屁话,想要骗谁?”
“是啊,前后不通,可事实就是如此,魏英太子还活的好好的,不仅活的好好的,更是因着思念亡妻不理国事的老魏王,成了监国太子,迅速查到了酒楼下毒的乌公公,乌公公哪里挨得住刑,自是招的滔滔不绝,我们楚家的结局,你也是知道的,说到底,魏英太子还是心慈手软了,换做是我,定是要楚家九族性命的。”
魏枞的手缓缓松开,心里压了八年的石头,仿佛轻了一些。
母后的死,是意外,与魏英无关。
可是,为何魏英要杀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为何要让他误会是杀母凶手?但凡当年魏英能与他说明真相,他也不会不管不顾的领着边军杀入皇城,逼着魏英自尽的。
“我只知道这么多,”秋刍舒展眉心,“魏王可是要遵循承诺,给我一个痛快。”
魏枞毫不犹豫的抽出配刀。
此时于睿带人回来,见血琳琳的人头滚落在魏王的脚边,长吁一口气,魏王多久没亲自动手杀人了,大概从边关回到皇宫之后,身边保护的人越来越多,多到他自己的刀几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要知道魏王在边关吃了多年的土,刀上沾的血,能染那红西境阳关八百里长路。
反倒这些年在皇宫,魏枞有暴君之名,还真没杀过什么人,连猫猫狗狗都没见他杀过。
“王上,人带来了,只不过……”于睿必须打扰一下,“只不过他……”
“只不过什么?”
于睿指了指外面瘫成一坨的醉人,“得先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