岿然不动的男人倏地抬起了头,有些不可置信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却仍是坚决道:“属下同韦贵妃没有丝毫干系,更不会做出伤害贵主的事。”
李灵曦打量他半晌,对萧锐越发好奇,究竟是何事让他宁愿担这样的风险也不愿说实话。
“既然你不愿交代,那就去大理寺吧。”
“贵主,萧世子他……”袭香出言为萧锐求情,被几个侍女拖了下去。
“贵主不信我?”萧锐问。
李灵曦看着他,“我给了你机会,你不说,我要如何信你?”
她对上眼前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非曲折,自有公道,你且去吧。”
……
萧世子得罪了丹阳长公主,被长公主押去了大理寺,听回来的宫人说,萧世子硬生生熬过十二套刑具,这才晕了过去,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好地,可不知道萧世子能熬过几日。
宫人们纷纷感叹,原以为这千秋殿的主子是个温和的,哪里想到,也是个狠心的,也是,天家的金枝玉叶,谁又是简单的?
***
入了夜,万籁俱寂,大理寺守卫刚轮了值,趁此时,一名黑衣人飞檐走壁,进了大理寺,直往牢房而去。
牢房里烛火跳动,几个衙役正围成一堆吃肉喝酒,很是热闹,还没注意到异常,就已经纷纷倒了下去。
黑衣人快步走向牢房深处。
萧锐的牢房很暗,没有掌灯,只勉强可以看到床板上躺着一个人,且气息微弱,整个牢房血腥味儿极重。
“谁?”萧锐出声,有声无力,有窸窸窣窣地响动,应是想撑起身来,却没能如愿。
观察清楚形势,黑衣人开口道:“是我。”
“你是来救我?”萧锐问。
“不,恐怕要对不起你了。”黑衣人沉吟,“你待我兄弟二人的恩德,我下辈子再还,怪只怪你被大理寺盯上,你又知道太多,这大理寺的刑具,你能熬过一日,未必能熬过日后,我不敢冒这个险。”
“你不该来。”萧锐道,“或许,你我都低估了丹阳长公主。”
话落,只听动静从身后传来,却是众人簇拥着李灵曦而来,“何方神圣,竟在宫里搅起滔天巨浪。”
“微臣愿意为贵主效劳。”封言道出声,手中多了一把平日里不常见的青锋剑,“贵主从未见过微臣舞剑,不如趁此机会,替微臣掌掌眼。”
封言道温润地笑笑,这个时候也不忘在李灵曦面前博取好感。
黑衣人被堵得没有去路,且李灵曦身边跟着的都是好手,更何况还有一个剑术无双的封言道。
封言道拔了剑,黑衣人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双方缠斗在一起,只见封言道挽了一个剑花,剑身便朝着黑衣人命脉而去,其剑快似闪电,招数精奇,身如游龙,一攻一守皆拿捏精准,翩翩郎君,又生得清隽雅致,李灵曦觉得他说得不错,他的剑术,的确有让人心动的资本。
黑衣人被封言道逼得节节败退,眼中精光闪过,虚晃一招,便一刀劈了牢门,朝牢房而去,目的不言而喻。
李灵曦露出一个好整以暇的笑,心头骂了句蠢货。
果不其然,他本想用萧锐当人质,借以脱身,哪里想到,方才还气息微弱的人不过一招便将他制伏。
“我说了,你不该来。”萧锐将他押出来,卸了他的胳膊,预防他伤到李灵曦,动作一气呵成。
“萧世子没事!”袭香见到完好无损的萧锐,开心极了,就差没有冲过去了。
“承蒙袭香娘子惦记,贵主还没有这么心狠。”萧锐虽是道谢,目光却是看着李灵曦。
李灵曦别开眼,咳了两声,道:“从你被抓,袭香就一直哭到现在,冒着惹怒我的风险也要替你求情,你是该好好谢她。”
“原来是柳侍卫。”
封言道扯了黑衣人的面巾,正是临川公主的贴身侍卫,柳毅。
柳毅,不,或者说刘树艺更合适。
其父刘文静,协助高祖李渊起兵反隋,乃大唐开国功臣,封鲁国公,打天下时与裴寂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还互相约定为儿女亲家,便是刘树艺同裴华采,两家也一直往来亲密,可到了天下安定,争权夺利将往日的兄弟情义挥霍得一干二净,且两人时常在议论朝政时意见相左,梁子越结越深。
到武德二年,刘文静酒后狂言,拔刀说要斩杀裴寂,当时是,刘文静身边一个不受宠的小妾乃是裴寂安插、进来的奸细,得了裴寂的命令,趁此机会在后院行巫蛊之术,诅咒高祖,然后被告发谋反,高祖本就大怒,裴寂又在旁进了谗言,高祖当下就判了刘文静斩立决,并抄没其家。
裴寂本想斩草除根,在流放途中对刘树艺兄弟下手,当是时,萧锐的父亲萧瑀负责此案后续,察觉到裴寂的动作,便命人救下了兄弟二人,是以,萧锐是早认出刘树艺的,只不过他一向不多言,又见刘树艺安分,便没有提及。
“所以,你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只是为了报仇?”李灵曦有些不相信,“裴寂早死了,你完全可以将他挫骨扬灰解你之恨,再有裴律师和裴华采,凭你的功夫找准机会将二人一一杀之轻而易举,你兜这么大的圈子做什么?”
闻言,刘树艺愤懑,双眼满是刻骨之仇,“就算将他挫骨扬灰又如何?在天下人心里,他裴寂仍然是大唐的肱股之臣,而我父亲就是乱臣贼子,我不甘心!”
他突然笑起来,疯狂极了,“我要让他在地底都不安稳,让他的一双儿女为他裴氏蒙羞!让他裴氏从此一蹶不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所以你就疯狂地用太子来做跳板?只为了让裴氏被圣人厌弃?太子在中间完全就是活该倒霉?
李灵曦同封言道对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灵曦想起什么,问,“你要报仇,干我何事?上回剥了我的猫,又想在水榭溺死我的人是你吧?”
刘树艺恨恨地看向李灵曦,“你也不无辜,若不是有人要留着你的命,那晚我早就一剑结果了你。”
“谁?”听他此言,背后定还有人。
刘树艺嘲弄地笑笑,将目光一个个掠过,然后落在萧锐身上,“当然是萧世子,当日淮南长公主要打断我的腿,他留了几分余地,再加上,萧公对我有再造之恩,萧世子又在意你,这才饶了你一命。”
李灵曦咬牙,“那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手下留情?”
“你说我不无辜,刘文静出事之时,我还未出生,我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让你如此恨?”
刘树艺回答很利落,“我爱慕临川公主,你和淮南长公主却为难她,我自然要为她出气。”
“呵!”李灵曦笑,这样的说辞真是完美得很呐,若真心爱慕,会倒豆子般将临川搬出来?
太子被圣人不喜,她与李明达还有九郎求了许久的情。
魏王失去了裴氏助力,生怕别人怀疑不到韦贵妃和纪王头上,这个刘树艺能牵出如此大网达到自己目的的人,会这么傻吗?只能说明,这些话都是假的!
他背后之人是谁?吴王恪?越王贞?李灵曦摇摇头,想不出来,她的兄长二十几个,侄子二十几个,真猜不出来。
“裴华采的奸夫是你吧?”封言道突然出声,“你同裴华采也算青梅竹马,倒也狠得下心,那日她在千秋殿突然自戕,是为了维护你吧?可怜一片痴心,好好的赵王妃不做,同你这个亡命之徒牵扯,怀了你的骨肉,不但被心爱之人所害,连死了也无半点体面。”
刘树艺目眦尽裂,狠厉的目光突然射/向李灵曦。
李灵曦一个胆寒,简直觉得莫名其妙,那目光,好像认定是她把裴华采给害死的?
封言道顺着刘树艺的目光看过去,对上李灵曦无辜地眸子。
“不好,他中毒了!”
萧锐几步上前,封住他几处穴道。
“没用的,我来之前,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这件事由我开始也由我结束。”他口中不断吐血,咧开嘴笑:“我报了仇,报了仇。”
许是喜极而泣,状态已经有些疯癫。
“贵主,离开吧,可别污了你的眼。”芸香上前,挡住了李灵曦的目光。
封言道也赞同,“你先回宫,剩下的交给我就是。”
李灵曦仍有些不可置信,事情会因为刘树艺而结束。
贤良之后,虽罪该万死,但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她方才瞧得真真儿的,提到裴华采,他很不一样,眼睛不会骗人,他说爱慕临川,语气淡得好像一句闲话,因此,她不信,那他爱裴华采吗,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夹杂着血海深仇,爱或不爱好似也无用得紧,都是可怜人!
李灵曦带着人走了,只剩下封言道以及几个大理寺的差役。
封言道蹲下身,问他:“你本来不想让裴华采死,可是你在千秋殿的同伙杀了她,因为她拆穿了你同伙的身份,那个人是谁?”
刘树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不理会封言道,闭上了眼,眼泪不断溢出来,他表情痛苦极了。
脑海突然清明起来,十三岁的裴华采穿着一身姜黄的齐胸襦裙,发髻高挽,从杏林深处走来,唤他的名,告诉他,她阿耶阿娘已经在清点她的嫁妆了,他们很快就可以长长久久在一处了。他想象着穿上嫁衣的裴华采,该是多美。
华采,你能原谅我吗?我没要裴律师的命,我也不想害你,不想见你再哭了,华采……可我没办法,她言而无信,我真恨!我愧对父亲,也对不住你,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了罢。
封言道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