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晋阳公主、驸马上殿——”
宣政殿高大的殿门轰然洞开, 守门的禁卫垂首侍立两旁,御台之上的帘幕曾经经年不会放下,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熙宁帝更愿意用帘幕遮蔽住御座。
在熙宁帝掀开帘幕走下来的那一刻, 景曦怔在了原地。
仅仅一年多,熙宁帝却像是苍老了十岁。虽然由于养尊处优,皮肤依旧算得上白皙, 然而满头乌发中已经掺杂了不少银丝, 终于露出些掩饰不住的疲惫来。
“父皇。”景曦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讷讷喊了声父皇, 仿佛喉咙被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熙宁帝快步而下,朝景曦走来,越走越快,几乎带了点失态的意味:“晋阳,你回来了!过来让朕看看。”
借着广袖遮掩, 景曦狠狠拧了自己一把, 用力之大甚至使得尖利的指甲刺破了皮肉, 剧痛之下, 她眼泪瞬间潸然而下,哭着朝熙宁帝怀里扑了过去:“父皇, 父皇!”
父女二人毫无仪态, 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满殿宫人都垂下头去, 仿佛一个个都成了聋子瞎子。这样一来, 怀里尚且抱着孩子的谢云殊站在殿中,就显得非常尴尬。
好在他没来得及尴尬太久,因为望舒被哭声惊醒了, 跟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殿中哭声此起彼伏,十分刺耳。
幼女的哭声惊动了抱头痛哭的熙宁帝和景曦,各自净面、整理仪容之后,熙宁帝迫不及待地道:“快将升平抱过来让朕看看!”
景曦将止住啼哭的望舒抱过来交到熙宁帝手中,不好意思道:“儿臣方才失态了。”
“那有什么。”熙宁帝不以为然道,“朕与你父女二人许久不见,一时真情流露也是有的。”
他看了景曦一眼,只觉得这个骄傲的女儿仿佛被磨平了棱角,又是心疼又是怜爱,温声道:“在父皇面前还瞻前顾后,成什么样子。”
“是儿臣的错。”景曦低头笑道。
熙宁帝抱着望舒,细细端详她幼小稚嫩的面容,只觉得无一处不可怜可爱,却又有些遗憾,道:“升平生的与你并不十分相似。”
景曦笑道:“是了,她长得和驸马相似,唯独一双眼睛像儿臣。”
“不但像你,也像你母后。”熙宁帝端详半晌,才抬眼去看谢云殊,声音淡了很多,“朕将晋阳出降于你,是看中谢家和襄州裴氏的累世风范,望你尽驸马之责,上奉公主,下教子女,尽心侍主。”
谢云殊行礼道∶“谨遵皇上教诲!”
“起来吧。”熙宁帝道,“你离京久矣,如今随晋阳回京,也可以回谢府走动一二。”
他又转头对景曦道∶“贵妃知道你要回来,高兴的一晚上没睡好,拉着朕要留你们母女在宫里住两日。”
熙宁帝的意思说白了实际上就是告诉谢云殊∶朕要留女儿在宫里住几天,你要么去公主府,要么就回谢府,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谢云殊∶“……是,臣叩谢皇上恩典。”
打发走了谢云殊,熙宁帝又拉着景曦叙话半晌,直到殿外有大臣求见,才依依不舍地目送景曦先带着望舒离去。
相较于熙宁帝的泪洒当场,柔贵妃就实在多了。她依依不舍地抱了抱望舒,叫奶娘带她下去喂奶,才拉了景曦的手,细细问她有什么安排。
见柔贵妃满脸关怀忧虑,景曦心头一暖,却不肯把吴王的事告诉她,扯了个由头搪塞过去。
“罢了罢了。”柔贵妃半信半疑,索性转了话题,教训景曦道,“你这么大的人,一点都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本宫虽然没有生育过,也知道女子生产对身体损害极大,你倒好,数九寒天还要强行撑着赶回来,当心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景曦笑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柔贵妃罕见地打断了景曦的话,没好气地唤来宫人,命她们去请太医院院正来。
“你在宫里住两天,叫夏院正为你调理一下身体。”柔贵妃道,“没什么急事吧?”
景曦自然不能推拒,道∶“原本就打算在宫里住几日陪娘娘,就是有事也要推掉,娘娘且放心。”
“花言巧语!”柔贵妃笑嗔一句,见景曦面现疲惫之色,又叫来元初,嘱咐道,“带你家公主休息去。”
未及十二岁离宫开府之前,景曦一半时间留在宣皇后宫中,另一半时间住在熙宁帝拨给她的文绮宫。得知景曦回京,柔贵妃立刻就叫人将文绮宫收拾出来,以备景曦母女留宿宫中。
躺在宫室内温暖柔软的床榻上,景曦一时却没了睡意。她爬起来去看了看熟睡的望舒,又起身喝了杯茶,反而更无睡意,索性披衣坐在榻上,细细询问元初近来京中大小事宜。
果不其然,景曦想的没错。元初一开口,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谢丞相力谏熙宁帝,阻止景曦回京。
谢丛真这次倒是没有在朝会之上开口,他选择了私下求见熙宁帝。然而此事还是被元初探听到了,并非元初神通广大,连御前之事都能探听,而是谢丛真自己隐秘进谏,却不料熙宁帝一转头就将此事告诉了柔贵妃。
在景曦看来,谢丛真此时进谏阻拦是非常不智的举动:首先,熙宁帝将她遣出京城并非责难,原本就是为了保全这个女儿,如今太子薨逝,吴王消沉,一开始将她遣出京城的理由没有了,召她回来是很自然的事;其次,熙宁帝活到成年的子嗣本来就不多,折损了太子,和吴王离心,只剩一个原本不受重视的睿王,在这个时候,熙宁帝对她这个受宠的女儿更加思念是理所当然的事。
谢丛真进谏,实际上毫不顾忌熙宁帝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更何况景曦的驸马就是谢丛真的嫡孙,此举只会使得熙宁帝觉得谢丛真毫无怜惜儿孙之情,除了触怒圣颜没有任何用处。
但景曦也能理解谢丛真这个举动——太子和吴王死了一个府,剩下一个失了圣心,景曦在这时回京,京中根本没有人能制衡她。以谢丛真对她的警惕,当然是只能冒着触怒熙宁帝的风险,也要力阻她归京。
理所当然的,谢丛真失败了。
想到此处,景曦的手微微一顿。
不能现在除掉谢丛真!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现在动手,很难做的天衣无缝,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见景曦久久不语,元初轻声道:“公主,要给谢丛真制造些麻烦吗?”
景曦缓缓摇头:“不必。”
她眼底微显冷意,道:“只要将吴王扳倒,本宫就能轻而易举解决掉睿王,本宫倒要看看,谢丛真还能扶持谁来对付本宫!”
“□□十几位皇子近来都很得皇上重视。”元初道,“尤其是八皇子,听御前透出消息,皇上问了好几次八皇子的学业。”
“八皇子才七岁。”景曦垂眼,讽刺一笑,“这个年岁的孩子,能不能活到成年还是问题,书都没读几年,本宫怕他作甚?”
景曦心中有了成算,又问元初:“吴王有什么动静?”
元初摇头,面上显出几分愧疚来:“吴王近日闭门谢客,府中管束十分严格,婢仆不能轻易出入,我们安插进去的人怕引人注意,不得不断了联系,现在拿不到消息。”
没有消息,其实也算是一种消息。吴王府中严格管束滴水不漏,从某个方面来说,恰恰正是他有所动作的表现。
“从林家下手呢?也没有什么动静吗?”景曦问。
元初沉思片刻,道:“林昭仪死后,林家的家主进宫请了罪,如今林家的人也不大出门走动,已经命人密切盯着林家府邸了,一旦有可疑之处,立刻汇报公主。”
景曦微觉失望,颔首道:“好,盯紧他们,留意别露了行迹。”
她思忖半晌,还没想到从哪里下手,就有宫女隔门道:“公主,贵妃娘娘派人来请公主去柔仪殿用膳。”
景曦抬首,这才惊觉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她照例去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望舒,叮嘱婢女悉心照顾,才动身前往柔仪殿。
柔仪殿内灯火通明,柔贵妃正命宫人布菜,熙宁帝也坐在桌边。见景曦进来,先往外张望一眼:“怎么没将升平带来?”
景曦行了礼,笑吟吟过去抱住熙宁帝手臂,笑道:“父皇看儿臣不好吗,有儿臣在这里不看,却偏想着望舒,儿臣要不高兴了!”
柔贵妃过来将景曦拉开,先嗔道:“你多大的人了,还和自己的孩子吃醋。”又转头嗔怪熙宁帝,“皇上,天气寒冷,升平还小,带出来着凉了怎么办?”
“倒是朕考虑不周。”熙宁帝一笑,拉了景曦和柔贵妃一左一右落座,一边用膳,言谈间便提起景曦要去给端穆皇后上香一事。
柔贵妃忙道:“妾已经备好了一切,昭昭挑个好时间去就行,什么都不必费心。”
“朕知道你灵透。”熙宁帝拍了拍柔贵妃的手背,叹道,“母后睿智,表妹聪慧,你也灵透,难道宣家的钟灵毓秀全集在女子身上了吗?”
景曦一怔,抬头看向熙宁帝,心想辅国公府又整了什么幺蛾子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一章看上去有点水,但是真的不是在水(捂脸)。
明天吴王的谋划浮出水面~他是景曦面临的最后一块绊脚石——因为睿王是真的不能打,他实力太弱,只能暗中搞事情,但是一旦暗处的动作被发现,他就一点优势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