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溪怎么了,一个人站在门外,任凭公主说什么,他都冷冰冰的,仿佛没有听到。
宿和不与他置气,笑嘻嘻地,一步步踱到他背后,蒙住他的眼睛说:“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有好玩的给你。”
棠溪冷冷地说:“属下不敢。”
“不敢吗,你还有不敢的事情……”公主撇了撇嘴,又换上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你看这是什么?”
她从背后抱住棠溪,展开手心,给他看里面的黄金。
“这是什么。”公主知道他不想说话,便用上了几分命令的语气。
棠溪说:“这是黄金。”
“不对!”
这东西金灿灿的,硬邦邦的是黄金没错,可是宿和不是为了给他看黄金,而是为了给他看这个黄金的形状。
“你看它像什么?”
曲里拐弯,像蛇。
“是的是的!”宿和拍手道:“你真聪明,这是下面人贡上来的金蛇,还会动呢,你看。”
她搬动蛇脑袋上的机关,蛇尾立刻摆了起来,在黄花木桌子上摆来摆去的。
“怎么样,还会响呢。”
宿和得意极了,玩了又玩,却见棠溪冷冰冰的,有点失望,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你怎么了,这几天都闷闷不乐的,凶的要命。”
“属下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宿和不高兴地坐进椅子里,只听到外面飞来一群大大的雀儿。
好吵啊。
宿和放下金蛇,出门看鸟。
“啊,是鹧鸪啊。”
宫里怎么会有鹧鸪?宿和坐下来,坐在台阶上看鹧鸪。
它们正低着头一粒一粒找吃谷子。
青石子和玉石子里一尘不染,是没有谷子的。
鹧鸪寻了半天,没有收获,纷纷失望地抬起了头,振振翅膀,仿佛在说:再没有谷子我就要飞了。
“有吃的吗?你去拿着点心屑子。”
它们啄着墨绿色的羽毛,又振了振翅膀。
公主笑道:“母妃常说,鹧鸪不是好东西,看见它,就意味着别离。”
一只鸟而已,竟然有让人别离的能力,公主起初觉得新奇,后来长大了,读了书,才知道世上有“鹧鸪天”这个词牌,就是说鹧鸪畏惧寒霜,声音悲苦,所以游子听了,便觉得进了荒凉之地,心里也跟着悲伤起来。
可见母妃所言,是不对的。公主命人取一把糕,碾碎了撒给鹧鸪吃,自己呆呆地看着鸟儿出神。
金蛇带给她的快乐,远没有这些鸟儿多,公主想取纸墨,又怕把它们惊走,便静静地看着,把它们的神态一一记在脑子里,等会再慢慢描绘出来。
母妃是个恶人,他们总这样说,可是至于怎样的恶,那些人又说不出来,只说她是个狐狸精,泥瓦匠的女儿,最喜欢攀高枝,爬龙床。
这话真是难听啊,宿和痴痴地看着鹧鸪,努力回想着母妃的样貌,可是她记不清了,只听说母妃有一头水一样柔顺的长发,还有许多木梳。
那些梳子都去哪了,没有人知道。
她陡然失落,柔声说:“棠溪,你还记得我母妃吗?”
“记得。”
棠溪十五岁起就在宫里当差,算起来,杨妃死时,他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你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
“记得。”
她死于乱刀之下。
一个养在后宫的妃子,怎么会死于乱刀之下呢?
宿和痛苦地抱紧双臂,仿佛看见母妃,在冰冷的水里睁开了双眼。
“啊……”她一头扎进棠溪怀里,哭道:“她是怎么死的?”
“被反贼杀死的。”
这事皇上已有定论,当是时,天下大乱,反贼逼宫,闯进星辰轩,将杨妃杀了。
公主抹泪,在他怀里喘息着,轻轻摇了摇头,她摇的这样轻,像一只雀儿,轻轻抖了抖自己的翅膀。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
“什么样?”
公主追问着,滚落一颗眼泪。
棠溪捧起她的脸,轻轻抚过她冰冷的眉毛、鼻子、嘴唇……杨妃就长这个样子,和宿和一模一样,只是更冷淡些。
公主在他的目光里感受到了温暖,不由自主地想离他近些,鼻尖贴着他的唇,一点点靠了上来。
她很香,像一片厚重的荷花花瓣,那味道棠溪十分熟悉,可是今天,却觉得疏远和陌生,陌生带来心跳,心跳中,他又有点紧张。
他在紧张什么?公主的身体他早就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啊,他在想什么啊……
棠溪轻轻将她推开,坐直了些。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公主,他没有意识到,公主却意识到了,疑惑地撅起了嘴。
“怎么了?”
“没什么。”
棠溪沉思着,似乎也在想着自己的失礼,最近他总是失礼,实在是不应该。
好在公主没有纠缠,拭去眼泪,又换上了往日的笑颜,因为她远远就看见王医官来了。
这些天,王医官奉命为公主调理身体,每天都要来请一次脉象。
棠溪平复心情,站了起来。
小丫头喜气洋洋地说:“公主,溪公子,王太医来了。”
“快请他进来!”
公主忙拎着裙角,坐青布软垫里,笑着说:“这么热的天,你先喝杯茶吧。”
王太医人还没进来,就先听见她热情的召唤了,在她炽热的目光下,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啊,天哪,他笑了。公主幸福地快要晕过去了,脸颊红的像一只桃子,憔悴和忧虑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这几天王太医天天都来,给她诊脉,态度渐渐有所缓和,眉头也没有那么紧了。
他手指温热,搭上公主的腕子。
“公主康宁,过几天就没事了。”
“真的吗,那我又可以出去玩了吗?”
公主养病,是皇上的旨意,王太医没办法回答,却觉得她说话时的表情十分天真,不禁又笑了一下。
天哪……
公主捂着脸,扭扭捏捏地说:“你是在笑我吗……啊,笑得好,笑得好,你多笑笑,我便好的快了。”
哎哟她在说些什么呀,王太医好不容易来一趟,自己不问问他的身体近况,却一个劲说这些,真是太傻了,好像只要他在身旁,自己就像个大鸭子般,一个劲地冒傻气。
公主捂脸,笑道:“哎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欢喜……”
棠溪在旁边看得尴尬,沉声说:“属下告退。”
“哎,别别别。”公主想起姑母的话,要让王太医吃醋云云,也不管棠溪乐意不乐意,忙拉住他的手说:“溪,我觉得你呼吸有异,像是中暑,要不要请王太医看看。”
溪?
棠溪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一看谄媚的表情,他就知道这丫头一定是在犯傻了,想勾引王太医。
王太医果然有所触动,闷闷地咳了一声。
“公主……棠大人,那就请伸出手来吧。”
棠溪拒绝了。
“不用。”
公主笑道:“他就是这样的,干什么都硬撑着,王太医是圣手,劳烦帮他开两幅药吧。”
“是。”王太医看棠溪虽然面色沉静,只有眼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笑道:“棠大人是心火太盛了,其实也不用药,多喝点清凉的茶就好了。”
“嗯,我知道了。”公主像一个贤内助般,关切地看向了倔强的棠溪,他们在一起十年了,一直是她说一不二,这两天棠溪反了,两人偶有斗嘴,但相互信任,也算“甜蜜”。
王太医插不上话,不知还有什么说的,默默收拾起了箱子。
公主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笑着说:“但是也不算什么,在我心里,你才是最好。”
棠溪和王太医同时一振,棠溪没有回应,只是侧过脸,不去看她小人得志、搬弄是非的模样,王太医微微行礼:“多谢公主夸奖,我们都是臣子,尽忠的心都是一样的。”
公主笑道:“不一样,不一样,等我好了,再找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