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穆思明?”沈熠微微愣了一下,看向男人的目光里带着稍许戒备。
那戒备在短暂的对视中,一点点转变为恐惧。
有那么一瞬间,沈熠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不然怎么会看身边的每个人都不太像是人,都像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旅馆的老林夫妇不像人,此时坐在自己桌子对面的这个男人不像人,就连偶然路过他的陌生房客,也都鬼鬼祟祟着,像阴沟里的老鼠,偏偏就不像是个人。
那男子微微一笑,把身上的雨衣脱下来,在膝盖上慢吞吞地叠好后,抬起头:“你想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人,不过,我们见过的。”
沈熠喉间缓慢地滚动着,他盯着那双亮得惊人的黑眸,很熟悉,在哪里见过…
身子忽然一震,沈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猜测道:“你是…不会是…”他嘴唇张了又闭,怎么也说不出口。
男子挑起眉,轻轻扬唇一笑:“别害怕,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在马塘山,见过一面。”
是曹姑院子外的那条黑狗。
沈熠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望着他,一想到此时的他正是在跟一条狗对话,他就一阵阵的心梗。
这世界太扯了,一天比一天扯。
“你可以叫我黑浊。”那狗子兴致盎然地同他说着话,“我的主人和黎暗算是故交,我来,是替主人交一样东西到他手上。”
“什么东西?”沈熠问。
只见那人展开手掌,掌心空空如也:“怨灵神的神魂。”他说着收回手,“哦,当然了,你现在的修为还看不到。”
沈熠:…
他哪有什么修为。
黑狗子显然不想跟他多费口舌,目光已经开始四处张望,语气里有埋怨也有欣赏,“他把自己的气息掩盖得太干净了,但我知道,他肯定和你在一起,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能。”沈熠很平静地说,“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两件事,一,我为什么会在马塘村看到你,二就是,你刚才说不让我打给穆思明,黎暗会死,为什么?”
“第一个问题,我是狗嘛,狗就要满世界地跑,才能给主人打探到更多的消息。”黑狗子狡黠地眨了眨眼。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不能打给穆思明,这就要问你了,你和他认识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是你真的了解他吗?”
沈熠嘴角僵了僵,“这话什么意思?”
“我先跟你说说我家主人的故事吧。”他清了清嗓子,“怨灵神寄居在谭智的亡灵上,而我家主人管辖人世间万千亡灵,也就是因为这样,我家主人才能轻而易举地抓住他。”
张口闭口的我家主人,沈熠腹诽着,真是一条绝世好狗。
“不过这跟穆思明有什么关系?”他问。
“你知道谭智心有所怨?”
“嗯,我知道。”
“一怨女友沉冤莫白。”黑狗子顿了顿,“二怨司法纵曲枉直。”
纵曲枉直。
沈熠很难认同,他摇摇头,“如果说这个案件有冤屈,有犯罪者至今没有伏法,这我承认。但谭智残忍杀害五人,枉直?”他冷笑了一声,掷地有声道:“他判死刑,可是一点也不冤枉。”
“如果我说,谭智没有杀过人呢,他和昨晚案件中的陈伯远一样,是'凶手',也是最后一个死者,而真正的凶手…”黑狗子故意卖起关子,手指捏了捏下巴,做出思索状:“是谁每一次都那么及时地出现在现场…”
“够了。”沈熠厉声打断他的话。
沈熠脑子转得很快,他顺着对方引导的思维方式,一下子就听出了那话里的意思。
说到底,他还是听不惯别人在他耳边说穆思明的坏话,特别是黎暗那边的人,在他看来,都是蛊惑和挑拨。
沈熠站起身,语气很差,脸色明显地开始不耐:“我带你去见黎暗。”
黑狗子倒是无所谓他的态度,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好耶。”
临上楼时,黑狗子看着笼屉里没怎么动的包子,阴阳怪气地提了一嘴:“黎暗吃了吗,他现在不比往常,也要吃东西的。可别是他不说,你就不准备了,让那么尊贵的人跟着你受委屈吗。”
沈熠默不作声地用塑料袋打包了两个包子。
他总是习惯性地把黎暗当做神,忘记他需要吃,也需要喝,然而黎暗好像从来没跟他提及过任何。
令沈熠始料未及的是,那两个素馅的包子,黎暗吃得很开心,甚至忽略了站在一旁的黑狗子。
“谢谢哥哥。”黎暗舔了舔嘴唇,光淡淡的唇瓣上少见的有了一丝粉润,苍白着一张脸感动地望过来,眼神滚烫,透着一种虚弱的诱惑。
沈熠下意识地避开了,转身出去:“你们先聊,我出去走走。”
“别出客栈。”黎暗对他说。
“知道了。”
黎暗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欣慰地勾了勾唇角,直到那扇门合上,脚步声渐远。
他盛满笑意的眼眸,登时便冷了下来,虽然面色泛着病态的苍白,但周身的气场强大得摄人心魄。
黑浊一改先前的轻佻,毕恭毕敬地俯下身子,“冕下。”
黎暗微一点头:“东西拿到了?”
“在这里。”黑浊展开手掌,一簇血红色的光晕浮了起来。
黎暗靠在床头,从被子里抬起手,白皙的腕骨一翻,只见那团红光当即便散作一缕烟雾,缠上他修长漂亮的指尖,像一只栖息脆弱的蝴蝶,微微扇动着翅膀。
黎暗偏着头,仿佛在欣赏着什么艺术品:“这是我送给哥哥的第一个礼物,你说他会喜欢吗?”
黑浊神情有些惶恐:“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说。”
“我在沈熠的身上,感应到了一条新开辟出来的神路,您是打算…”黑浊揣摩不透黎暗变化的情绪,不敢继续说下去。
“我只不过是在顺应他的心意。”黎暗眉目间暗潮汹涌,带几分讥诮,“他想得到至高无上的力量,去掌控这世间黑暗的种种,我可以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沈熠知道,自己一直苦苦寻求的神脊,和迫切期待的力量,此时就像一粒种子深深地埋在他的脊柱里,在罪恶灵神的神魂孕育下,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黎暗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屋子里,既疯狂又苍凉,听得一旁的黑浊心惊胆战。
黑浊弱弱地开口:“您就不怕他变成一个不可控制的怪物。”
“我就是要看到他变成怪物!”黎暗忽然拔高了声音,打断了黑浊的话,“我要看他是如何狼狈地落进泥潭里,变得和我一样肮脏。”
他说这话时,心脏和脊柱同时传来剧痛,两道痛楚拧在一起,让他呼吸都跟着颤了颤,剩下的声音低弱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那样的话…应该就不会被抛下了吧…”
“你走吧,回去告诉司夜,答应他的事情,我会履行的。”黎暗忽然感到很难过,每一个手指尖都跟着麻痹起来,那是一种让他想要回避一切的难过。
他忽然回想起来到人间这短短数日,他做了这么多,这么多,在外人眼里是这样明显的气急败坏。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没有得到过爱。
他生在层层罪恶中央,似乎从降生那刻,就被剥夺了被爱的权利,从来见不到光,有幸见过一束,也稍纵即逝。
黎暗弓了弓背,后颈又开始流血,粘稠的触感肆意蔓延。
他垂着眼睫,手曲折地摸过床头,拾起那揉进塑料袋里的半个包子,递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就这样无声地忍过这一次的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