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抱着她,靠在她的肩上,满足地睡去。她发间独特的柑橘味道在鼻尖缭绕,一点点渗入悠远的梦境中。
他梦见了——
橘子味的白色泡沫。隔着一层水波,他看到崔若盈穿着件旧旧的深橘色衣裳,挽着宽大的袖子。
他知道这种衣服。
这是掌宫宫女的衣服。他曾经见过穿着这种衣服的宫女跟在谢流玉身后,匆匆忙忙地从西宫前的宫道上走过。
“闭上眼睛。”
崔若盈的声音像是泡沫一样飘忽不定。他闭上眼睛,水波舔舐着他的面庞,她将十根纤细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轻柔地抚摸着。
是梦吗?
可是她指尖穿过他发丝的痒意,却比一切幻想都来得逼真。
她曾经抚摸过他吗?
什么时候?
为什么不记得?
殷逐白倏然睁开眼,瞳孔因突如其来的光亮而骤然缩小,梦境破裂,消失无踪。
他远远望着从窗格渗入的点点晨光。天已经亮了,崔若盈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呼吸温热,睡得正熟。
居然没醒。
殷逐白说不清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他久久地注视着崔若盈,过了好一会儿,才化作黑色潮水离开她的床,回到空置一夜的冰冷榻上。
离开之前,他扯下几根长发,放在她枕边最显眼的地方。
——看看你信任的是什么人吧,崔若盈。
他恶意满满地想着。
太阳升起,晨雾渐渐散去,金色的日光毫无保留地洒进屋子里,唤醒了还在沉睡的崔若盈。
崔若盈坐起身,环视四周。
榻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殷逐白已经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崔若盈才不想管他。她换下皱巴巴的衣裳,洗漱过后,门就被敲响了。打开门,发现是寇言湘。
“寇姐姐?”崔若盈笑嘻嘻的,“你约会回来了?”
寇言湘一哽,搪塞道:“什么约会,乱说什么呢!我来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啊?”
“就是殷家主也来金鸣寺了,说是要和我们一起去平幽,惊不惊喜?”
看来殷逐白没把昨晚他睡在哪里的事告诉寇言湘啊。
崔若盈敷衍道:“惊喜惊喜,特别惊喜。”
寇言湘拧起眉头:“你怎么好像早就知道了?”
“嗯……猜到了。”
“好吧。”寇言湘没有深究,“那你收拾一下东西,我去找了缘师父告别,等下我们就继续赶路吧。”
说着,转身朝着正殿的方向走去。崔若盈也回到房间里,收拾床铺。
“咦?”
突然间,崔若盈发现枕头上躺着几根很长的头发。
她的头发?怎么感觉不太对?
崔若盈捏住几根头发,将它们对准阳光,仔细观察。
阳光映照,发丝却未曾出现任何光彩,仿佛由一团不反光的黑暗凝结而成。
崔若盈蹙了蹙眉,拔下一根自己的头发。她的发丝更硬,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呈现出一种浅浅的棕色,与枕边捡到的长发截然不同。
太奇怪了。
崔若盈思考两秒,又将头发放在耳边比划了一下。
为了方便行动,她的头发没有留得特别长,只是堪堪到后背。
这根头发却一直垂到她的腰际,比她的头发长上不少,质地也更柔软。
这不是她的头发。
那是谁的头发?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崔若盈深吸一口气。还没等她想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半敞开的门口就传来熟悉的温润声线。
“崔姑娘。”
冷不丁被叫了一声,崔若盈手一抖,下意识地攥紧长发,将那只手藏到身后,看向门口。
“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
殷逐白推开门,在门板的“吱呀”声中走了进来。日光顺着半敞开的门,落在他英挺的鼻子上。
“为了避免影响你的声誉,我没有和寇姑娘说,只告诉她我是今早到的。”
崔若盈心不在焉:“哦,没事的。”
背在身后那只手攥着他的头发。那长发摸着细软,实则十分柔韧,像是钢琴线一样缠绕在她的指尖。
“嗯?崔姑娘表情好奇怪,是发现了什么吗?”
温柔的语气中,为何掺杂了几分雀跃?
崔若盈道:“没有啊?”
她突然发现,头发这种细到近乎透明的东西根本不用藏。于是她松开手,任由几缕长发落到地上,又在殷逐白面前摊开手掌。
“什么也没有啊。”
殷逐白笑了笑,近乎自言自语道:“原来什么也没有。”
“小盈!”
寇言湘的突然出现打破了略有些奇怪的氛围。她走过来,看到殷逐白也在的时候愣了一下,对他点点头:“原来殷家主也在这里。”
崔若盈道:“寇姐姐找到了缘师父了吗?”
“没,他可能出去了吧。”寇言湘摇摇头,“我留了字条。你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祝星游已经在金鸣寺门口等着了。寇言湘好像有话要和他说,快走几步,和他并肩而行,只剩崔若盈和殷逐白两人慢悠悠地走在后面。
崔若盈有点点不自在。
他昨夜做了什么?
应该没做什么吧……
但就是什么也没做才奇怪呢。难道是因为他不想睡又冷又硬又小的榻,才跑到她床上的?
这也太怪了。
胡思乱想好一会儿,走在她身边的殷逐白突然停下了脚步,侧头看着她。
“对不起,崔姑娘。”
崔若盈也停下来:“啊?”
他的声音中带着仿佛发自内心的愧疚,温柔缓慢地说道:“深夜留宿在年轻女子房中十分不妥。我早该想到,却因为一己之私刻意忽略这点。”
殷逐白侧过身体,垂下眼帘,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睫毛如鸦羽般轻柔垂落。
崔若盈已经发现那两根头发了吧?
她有什么感觉?
看到一个卑劣阴险的人衣冠楚楚地站在自己面前,又是什么感觉?
失望?恶心?痛心?
可为何,现在痛心的是他呢?
又酸又痛的感觉在胸膛中蔓延开,连同舌尖,也绽放出一丛丛难以言喻的苦涩。他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想要按住即将停跳的心脏。
殷逐白回过神,止住有些不自然的动作,缓慢艰难的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对不起,崔姑娘。我会……”
崔若盈的反应却不属于他预料中的任何一种。她挥了挥手,无所谓地说道:“这点事有什么好在乎的?别道歉了,殷家主。”
好吧,本来她也是有一丢丢介意的。
但殷逐白忽然道歉,反而让她想明白了。
殷逐白这家伙,就是个精神病。精神病做什么都很正常,他爱爬床就爬吧,她就不以正常人的思路去揣测他了。
尊重反派的个人爱好。
崔若盈模糊地笑了笑,对他眨眨眼:“反正你不说我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
——什么?
狂乱的感情如同暴风雨,在心中胡乱冲撞,风卷残云般将所有理性都吞噬殆尽。殷逐白的眼睛微微颤动起来。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不在乎吗?无所谓?
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殷逐白是什么样的人,或是高贵,或是低劣,对她来说好像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爱是感情,恨是感情。可无所谓不是。
无所谓代表着没有感情。
他唯独不想要这样的答案。
殷逐白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他看着崔若盈,一秒、两秒,才对她扯出一个雨后落花般的枯败笑容。
崔若盈:?
她脑门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又怎么了他?
“你……”她斟酌着说道,“你没事吧?”
“没什么,崔姑娘。”他看向远方,“没什么。只是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山路旁的苍翠松树在他脸上落下分明的影子。殷逐白将手拢在袖子中,挺拔地从松树下走过。一瞬间的枯萎后,他又恢复了温柔的模样。
崔若盈走在他身边,小心地避开路上的水洼,以免鞋子被浸湿。听到殷逐白的话,她随口道:“什么梦啊?”
“我梦到了崔姑娘。”
“……啊。”崔若盈默了默,“梦见我什么?”
“不记得了。”
说话时,他的眼眸闪烁,显然是在说谎。
“不过,崔姑娘确实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想到了那个梦。清爽的香气,温热的水,在水中破碎的阳光和树影……还有那双白皙的手。
梦中的一切,都比现实更真实。
“崔姑娘,也许前世我们见过。”
崔若盈侧头,皮肤在太阳下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晕。
她看着殷逐白美丽的侧脸。相比于千年之前,这张脸只是轮廓变得更分明、更成熟了些。
崔若盈有些想说出从前的事。但时空回溯券有规定,就是不能像任何人提及自己回溯时光的经历。
别人可以记得,但她不能主动提起。
而且,崔若盈不知道他是因为出了意外才不记得,还是在千年的光阴中,自然而然地抹去了与她有关的记忆。
若是后者,她就算提了,又有什么用呢?
最终,她只是小声问道:“真的有所谓的前世吗?”
殷逐白道:“也许没有。”
也许……
崔若盈挑起眉,笑了笑:“也许有前世,只是我们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