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火熏将珠子还给黎攸,又道:“前几日将你带走的那位仙者来了,说专门为我们梧伤族人在西边开出了一块地,这不我们的族人很多都趁着夜色去那里建屋房去了,等着大家房子建好,你的血阳珠也应该差不多了吧,这样的话,时间正好……”
莹缟羽曾经和她说过:旭晟山会在地表建一个村子,让梧伤人都住进来,修士们在村子周围布下阵法,可以让村中的梧伤人都免受太阳所害。不过,那阵法只能白天开,而那村子离梧伤地下城的出口还有一定的距离,要实现梧伤人的迁移,就需要黎攸做出暂时可以遮蔽太阳保护梧伤族人的东西,也就是血阳珠。
此番安排有许多好处:一来,梧伤人终于实现了走上地表的愿望,同时住在地表后,他们也可以不用担心被独目虫寄生了,梧伤族人不必受苦,而怨气一事也能彻底得到解决。二者,旭晟山的修士们也可以深入梧伤地下城中,彻彻底底地将怨气清除,从此以后也不必担忧走尸害人了。
只不过,此番就是苦了黎攸,她需要炼制梧伤地下城近万人的血阳珠,以保证他们都可以平安抵达村子。
让梧伤人不再受太阳所害的其他办法她不是没有想过,可这群人毕竟不像是她,是梧伤人和地表人结合所生。
这些族人在地下居住了已然千年之久,想要更改他们的体质并非那般容易。
黎火熏走到黎攸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道:“辛苦了,等下同父亲一起用餐罢,餐点都是族人捕获的新鲜野味,父亲都舍不得吃,只等着你回来呢。”
黎攸点头,胸中各味杂陈,三分暖意,三分愧意。
黎攸抬头看向黎火熏,只见男人的面上俱是疲意,许是时常蹙眉,他的眉心的“川”字纹已然消不下去。视线上移,她看到了父亲束发的那根黑色发带,那发带整体被洗得发白,边缘处也磨出了毛刺,这发带是黎攸第一次去绘鸢城买给父亲的,他一直带到现在。
黎攸心下一阵酸楚,突然想到自己为父亲做的那只发簪。
正当她将手再次伸向绣袋的时候,黎火熏以一种轻蔑的眼神,瞥了一眼地上的画轴淡声道:“只是以后别再做这些没用的东西了,还是要将时间全都花在修行和炼血阳珠上,这样才能将梧伤人带到地表,这样才配得上你神女的名号,才对得起我和你的族人,知道了么?”
黎攸的手顿时僵住,不知怎地,她的那只胳膊在那一瞬间便没了一丝的力气。
半晌,她抽回了手,默默将地上的画轴捡起,而后乖乖应道:“好。”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黎攸说不出也道不明。
她讨厌父亲不顾自己的**,却又心疼他劳累的模样,她厌恶他固执的思想,却又愧疚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黎攸有时能感觉到,父亲是爱她的,但这种爱里却是夹杂了真切的痛意,甚至她觉得父亲这样的爱是一种枷锁和绑架。
为什么总要搞这些自我牺牲式的戏码呢?父亲已然不是那个收黄泥坛的父亲了,他现在是城主,是梧伤地下城权利最高者,已然不存在吃不起,舍不得吃某物这一说法了,可他依旧会如此说,会如此做,对于此,黎攸确实会感动,但感动之外更多的却是一种自卑的内疚。
黎攸曾经也同父亲谈起过这个问题,她明确地说,如果有父亲不舍得吃,或是吃不起的东西,那我也宁愿不吃不要。可父亲却一脸爱怜地看着她说,爹爹为了你心甘情愿。
黎攸登时一阵无言和无力。那种感觉就是,她思虑了数个日夜,蓄力打出的一拳,就这样落在了轻飘飘的棉花上,而那棉花吞吃掉了她所有的力量,而后还要告诉她,你看啊,即使你打了我,可我依旧那般温柔地待你。
我,待你好吧?
我,是一个多么好的父亲。与之相对的,你也要做好一个听我话的孩子啊。
黎攸这餐饭吃得索然无味,心不在焉,待到餐毕出了城主殿后,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全然忘记跟父亲提了那“让梧伤人别碰那阵法”的事。
她转了身,正要往回走时忽然瞥见了城主殿的殿门,她脑子顿时一阵疼痛。
罢了,还是将此事告诉鹿冥玄,再让她传达给她的城主父亲吧。
从鹿冥玄那里出来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地下城。
血阳珠还差了许多,她得抓紧去做了。
黎攸出了洞口便向安置小白的那棵树走去,期间有梧伤人围了上来,也叫她以有急事为由婉拒了他们的热情。
她甫一来到安置小白的石柱附近就开始唤它,却丝毫没有回音,走近了去叫,还是不应。
没来由的,黎攸一阵焦躁不安,她旋身上了那石柱顶端。
没有。
一跃而下,又翻了四周的石缝里的枯黄干草,和其他一个个的石柱顶端。
还是没有。
小白素日里乖巧得很,也粘人得很,一般不存在这种她唤了几声都不应的时候,而且除了去找她,它也从不会乱跑。
除了…去找她……
黎攸登时一阵胆寒,拔腿就向地下城奔去。
甫一到达,就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银铃声,那是她送给小白的铃铛发出的声音,黎攸心下一喜,顺着声音找了过去。
那声音离她并不远,她向下走了几层,终于寻到了一处小石屋,门上的草席发旧泛黄,“呲呲拉拉”的毛皮摩擦声,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腐臭味自屋中飘出。
黎攸心下一阵不安,丝毫不顾及礼节地直接将那门帘一把掀开。
席子上翻,腥甜扑鼻,黎攸瞳孔皱缩。
她的小白,她在绘鸢城仅剩的陪伴,她的小小护卫,就那样浑身光溜溜血淋淋地躺在了石地上,没有了一丝呼吸。
它小小的身体旁边坐着一个弯着身子的大头女子,她手中握着的正是猫儿的皮毛,完整的,亮白的,柔软的。
此时的她,神情木然,正在往小小皮毛里填充着什么东西,而她的身后,摆放着数十个奇形怪状的玩偶之类的物事。每一个玩偶竟都是以各种动物的残肢,眼睛,皮毛,拼接在一起的。
黎攸喉头一哽:“你……”,而后悲痛的嘶吼响彻整个十八层地下城:“在做什么!!!!”
*
鹿冥玄和黎火熏赶到的时候,黎攸正拥着一个没了皮毛的猫状物和一层完整的白色皮毛瘫坐在地,她对面立着的,是讷讷的柏草霜。
而跟着城主来的,还有一群奇形怪状的梧伤地下城人,那群梧伤人俱都探着脑袋往那石屋的门口挤,小小的空间充斥着扑鼻的汗臭腐臭味。
“咋了,咋了,这是发生啥了?”
“好像是柏草霜弄死了神女大人的食物,喏,就是她现在抱着的那个。”
“食物?神女真是奇怪,为啥要抱着食物哭成那样呢?”
黎火熏被他们吵得一阵头大,登时怒声道:“没什么好看的,都给我回去!”
黎火熏说是城主,是梧伤地下城的王,但他同地表真正的皇帝还有所不同,地表的皇帝有众多奴仆侍候,有自己的武装军队。
黎火熏虽然也有奴仆伺候,日常也受梧伤人的食物供奉,有侍卫,但侍卫仅有不到十人,且个个歪瓜裂枣,没有经过过正规的训练。不仅如此,梧伤人心中都知晓,黎火熏是因为他那个神女女儿才当上这城主的。别看梧伤人每每面上敬他,可背地里都说他是一个没能力,光靠女儿的主。
所以他的话,并不是那般有威慑力,现场被他的怒音吓退的只有寥寥十几人,剩下的人还有许多。
柏草霜顶着她大头摇晃着站起了身,面无表情道:“对不起神女,我不知那食…东西是你的。”
黎攸垂头不答。
鹿冥玄紧盯着那个瘦弱的背影,眸中满溢出担忧,上前欲扶她起身,可却被黎火熏拉住了胳膊。
鹿冥玄仰头,只见城主面色凝重地对她摇了摇头,她只好收回了步子。
鹿冥玄自小和黎攸一起长大,可以说黎攸去到地表前的时光都是同她一起度过的,鹿冥玄眼中的黎攸,无论练功受了多么严重的伤,都是笑着来找鹿冥玄上药的。
鹿冥玄从没听过黎攸言痛,虽然她也欢喜黎攸的笑意,但她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后来,鹿冥玄看着那烂到血肉模糊的骇人伤口,都会颤抖着手按在上面,然后咬牙问:“不痛吗?”
幼年黎攸依旧嘻嘻道:“不痛。”
鹿冥玄冷汗直流,拿起小竹棍在她的伤处搅动,从中掏出了钻进黎攸伤处的虫子,道:“现在呢?”
黎攸笑得没有方才狂妄了,但还是道:“不……痛。”
黎攸向她和所有梧伤人展露的,都是她的笑颜,她如此颓丧的模样,鹿冥玄还是第一次见。
鹿冥玄收回看向黎攸的目光,同时也收回了思绪。
黎火熏站了出来,对着瘫坐在地的黎攸低声道:“黎攸,族人在跟你道歉呢,你倒是说句话啊。”
此时的黎攸已然停止了哭泣,是声音冷静地吓人:“我不要道歉,我只要小白。”
细数过往,这好似是黎攸第一次这般“任性”。
显然,在石屋外看戏的人似乎也是一惊,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
“神女真是奇怪,哪有人会给食物取名的啊?”
“她要那活物,那已经杀了,怎么办呢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黎攸充耳不闻,抱着那残破的猫儿尸体转身便走,但在走到黎火熏的身边时,男人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道:“黎攸,你的族人在跟你道歉,你作为神女怎能不应?”
黎攸突然冷笑一声:“呵,神女?”
少女扬起头颅,一只漆眸溢满了泪:“哪有神女连自己的猫都护不住的?”
黎火熏旋即变了脸色,怒声道:“黎攸,你别得寸进尺,事情已然发生了,那畜生杀都杀了,你如此这般咄咄逼人,你考虑过我和地下城人的感受吗?我看你修炼的这些年光知享福玩乐去了,我和梧伤族人如此这般供养你,你却是如此报答我们的吗?”
甩开黎火熏的手,黎攸伸手将血阳珠自乾坤绣袋中尽数掏出,发狠似地甩在了地上。
珠子登时碎裂一地。
她扬起苍白的唇微微一笑,踏着沾染自己血和灵力的路,头也不回地前行:“是啊,我就是这般报答你们的。”
她眸光冷厉,地下城的众人从未见过她这幅样子,纷纷打了个寒噤,给她让出了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