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儿,黎丫头,你们来一下。”突然,绛姨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黎攸和小窃蓝相互对视了一眼,朝着声音方向走了过去。
那是绛姨住的屋子。
黎攸和窃蓝进去后,就见绛姨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巨大的木质衣柜中,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末了,绛姨一脸神秘地掏出了两件红红白白的物什,并将它们尽数平铺在了床榻上。
那是一大一小,一模一样的两身衣裙。
上身是一件红色的对襟小袄,两只袖口处还有一圈雪白的毛绒绒,下身是米白色百迭裙,裙摆下还害绣了一圈金色红色的纹样。
窃蓝对此好似见怪不怪,道:“娘,现在距离新年还有近八个月的时间,新年衣物怎地这么早便赶制好了?”
窃蓝说着,又两步上前,伸手摸了摸那裙摆,有些不满地道:“去年就是这纹样,娘你这纹饰不能时常换换新吗?”
绛姨在窃蓝的头上轻轻一拍,佯怒道:“你这孩子,人不大,事儿倒挺多!你娘我开的是染坊又不是成衣铺,哪里又那么多的纹样给你换?”
言罢,又将头转向呆站在一旁的黎攸,温声道:“黎丫头,这身大一些的,是你的。”
黎攸怔在原地,受宠若惊:“不不不,您给我这份活做,还给我住那般好的厢房我已然很感激了,这衣裙我是断不能再收的。”
绛姨摸了摸鼻子,道:“你也别多想,这是我做了两件样品出来,先给你和蓝儿穿穿看好不好看的,你就当帮绛姨一个忙,帮姨试上一试。”
黎攸拿了衣服便走到内间:“那行。”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黎攸便走了出来,她的双髻上扎了配衣服的红白绒球,衣裙格外合身,那抹正红色将她苍白的面色也衬得有了光泽,裙摆、对襟袖边和头上的绒球都随着她的脚步一摆一摆的,要是她再胖上一些,那么就和那吉祥喜气的年画娃娃一般模样了。
绛姨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果然,黎丫头还是穿正红色最好看。”
不知是不习惯穿如此花哨的衣服,还是不习惯被人夸赞,黎攸攥着小袄下摆站在那儿,一脸傻傻不知所措的样子。
绛姨上前拍了拍黎攸的肩,道:“你便拿着罢,绘鸢城像黎丫头这般年岁的女孩儿啊,身子一般都是圆乎乎的,哪像你跟个麻杆子似的,这尺寸怕是只有你能穿得进了,绛姨留着它也没用……”
窃蓝紧接着补充道:“因为黎姐姐一到冬日的时候,便会回到旭晟山上去,也不和我们一起过年。但若是黎姐姐和蓝儿穿一样的衣服的话,就等于是姐姐和我们一起过年了。所以姐姐一定要在新春的时候穿上它哦。”
黎攸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重重点头。
绛姨似乎也格外高兴,她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展出了笑颜,道:“好了,大孩子,小孩子,我们该吃午餐啦。”
白色的猫儿自喉中发出了一声呼噜,绛姨这才低了头笑着补充道:“小白也一起。”
*
午后
黎攸端坐在自己厢房的桌前,手握一根毛笔,她的左手按着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师父”。
黎攸一边将那毛笔的后端戳在自己的颊上,一边又拿笔那只手的手背抚了两下小白:“小白,给缟羽师父写信的话要说些什么呢?”
“黎攸在认真赚银钱,也记得每日要做血阳珠,勿念。”
“还是,今天绛姨给了我厢房住,还送了我新春衣裙?”
思忖半晌,黎攸自言自语道:“罢了,师父从不爱听修行以外的事情,还是第一种说辞罢。”
而此时的小白正翻滚着肚皮,睁着圆溜溜的幽蓝眸子蹭到了黎攸的右手边,将毛茸茸的小脑袋枕在了她的右腕之上,黎攸一动笔写字,这猫儿便举起它粉嫩嫩的小爪子耍赖似地扒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动一下。
黎攸的心顿时化了,见它如此软萌可爱,她实在不忍将其推开。
停顿半晌,她这才准备再度起笔,然而,她手刚刚一动,那雪白猫爪又扒了上来。
黎攸无奈道:“小白……”
末了,她只好停笔,而后伸出左手搔了搔小白的下颌,这小家伙竟是直接舒服地蜷起了四肢。
黎攸被它缠得没办法,干脆将笔丢在一旁不写了,直接给小白洗了爪子,一人一猫上榻睡午觉去了。
*
她这一觉便睡到了傍晚。
夕阳西斜。
黎攸正准备翻身下床,却被手边的一个硬物硌了一下,伸手便将它摸了过来。
一声清脆的“叮铃”声传入黎攸的耳朵,一只银质的小铃铛出现在了她的手中,黎攸原本宕机的大脑一下子醒了过来。
她这才想起来,这铃铛是她做给小白戴的。
旭晟山不单单只日日都进行体修灵修训练,偶尔的时候也会有意培养一下弟子们的动手能力,做个风筝,雕个银饰什么的。
而这个小银铃铛便那时做的。
而且,黎攸不单单只给小白做了礼物,也为父亲黎火熏做了一只素银簪子。
毕竟在地下城,银子可是很昂贵的东西,黎攸想让父亲高兴。
正巧小白睡在了黎攸的旁边,黎攸拿起那小银铃铛便往它的头上套,套上之后又紧了紧抽绳。
嗯,正合适。
黎攸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下次回旭晟山的时候定然也要给绛姨和小窃蓝亲手做上个什么,以答谢她们送给自己的新年衣衫。
小白似是全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什么东西,依旧趴在原地睡得香。
黎攸不忍惊动它,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而后又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她准备偷偷买些晚膳回来,这样今晚的绛姨便可以有更多的休息时间了,明儿不管怎样她定要帮绛姨做活儿了。
住在雇主的厢房,让自己的雇主帮自己做活,还白吃白喝白拿雇主的,这实在是不像话。
黎攸一条街一条街的逛着,脑中仔细回忆着绛姨和窃蓝可能爱吃的食物。
突然,一阵尖利的动物嘶鸣声引起了黎攸的注意。
她循声而去,目之所见的又是关在笼中的一群猫儿,和去年一模一样的场景,那些猫儿一个踩一个叠在了一起,阵阵酸腐恶臭扑鼻而来。
黎攸想都未想,丹青“刷”地一声出鞘,正欲对着那木笼挥下,就听得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这下可让我逮到你了,去年也是你个小丫头片子放跑了我的猫吧!”
黎攸循声望去,只见一片漆黑,她刚想抬手摘下裹在左眼上的布条看个究竟,那黑暗中的人便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着破旧麻布背心的彪型大汉,他的手上还拿一块白色的物事。
那大汉甫一走到黎攸的面前便蹲下了身子,黎攸如临大敌,立马摆出了防御的姿态,而那大汉则是淡淡得瞅了她一眼,拿着白色物事的那只手向前伸着,嘴里还发出“嘬嘬”的声音。
黎攸这才看清他手上拿着的是一小块熟鸡肉,而他方才唤的,又是一只全瞎的猫咪。
那猫儿吃了那肉后,立马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而那大汉抱起那只猫儿,拎起地上的木笼头也不回地往后院门口走。
黎攸登时愣在原地,这人当她是杵在这儿的空气吗?
这人竟是毫不避讳地在人面前展示他引猫,毒猫,偷猫的全过程。
那后院的木门只剩一条细缝就完全关上时,黎攸出手抵住了门,就在那一刹那,黎攸瞥见了那后院中一双双密密麻麻的漆黑眼睛。
那些黑眼睛的主人是一个个怯生生的孩童。
黎攸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啊,这人不但偷猫,还拐人!
黎攸死死撑住门,用头指了指院中一个个瘦小,衣服洗得发白的孩童,咬牙道:“等等!你……”
黎攸话说了一半,就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爹爹,这位姐姐是我们新的家人吗?”
黎攸愕然。
爹爹?
发声者是一个约六岁的小男孩,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但总体的穿着还算是干净。
闻声,他后面的几个瘦小孩也都齐齐聚了过来。
“这姐姐看上去并不像四处漂泊流浪的。”
“对啊,她还穿着好新的红绸衫和好白的长裙子。”
黎攸低头看了看自己。
她下午回厢房的时候太累了,绛姨给她做的新裙子和衫子就没换下来,之所以没穿那小袄,是因为实在不是季节。
不过,现在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黎攸赶忙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眼前。
黎攸始终没有松手,而那大汉也不慌不恼,他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黎攸这次放软了语气,道:“这些猫你是拿来养的吗?”
大汉挑眉,道:“如果我说不是呢?”而后又补充:“如果我说,我就是捉它们来吃的呢?”
黎攸显然没想到这大汉竟是如此坦诚,咬牙道:“可它们也是一条条的生命,你怎能……”
那大汉余光瞟了瞟院中的孩童,无所谓地打断黎攸,道:“怎么不可?这年头连人都是贱命一条,遑论这些畜生呢?”
未等黎攸言语,那大汉盯着她的身后,惊异道:“原来这小畜生在这啊,我说去年我找了它那么长时间都找不到,原来是被你带着了。”
黎攸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后脚边,小白不知何时跟来了它身边,此时的它正一副飞机耳的姿态,无声地对着那大汉呲着牙,喉中还隐隐发出低吼声。
那大汉被他口中的小畜生这般威胁也不恼,只是淡笑道:“猫都喜独来独往,尤其是野猫,几乎从不会亲近人。要不是因为它自己没有捕食能力,离开你便是死,你以为它会这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你身边吗?”
黎攸静默。
小白似是不满他的说辞,顺着黎攸的裙子爬到了它的肩头,呲着一对小虎牙满目敌意地看着那大汉。
大汉似乎不受其扰,朗声继续道:“而且,即使我不将它们捉来,失去了舌头和利齿,断了前肢后肢的它们,在世上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黎攸咬牙道:“那便都由我来喂养!”
大汉勾起唇角,似是在笑她的天真,道:“一只你救得,两只三只四只也勉强可以,那么几十只,几百只,甚至上万只呢?你还喂得过来吗?”
“……”
静默片刻,黎攸咬牙:“我可以。”
大汉低垂着眸子,看着笼中的猫咪,道:“这些残疾的猫,已经注定它们在这世间活不下去了,不如由我来给它们个更为舒服的痛快,如此这般也好过残疾猫再生残疾猫,让一代代的痛苦延续。”
黎攸竟是从那大汉的眸中看出了悲悯和怜爱,她道:“这些猫不是你弄残的么?”
大汉的双眼顿时瞪得溜圆,紧盯着黎攸道:“小姑娘你可别血口喷人,我这笼子虽然小了些,可我从未伤害过它们,它们大部分都是先天所带的残疾,你看这个,它就是先天没有前肢,还有这一只,它的眼珠生来就没有。
“还有很少的一部分,我见到它们时它们便已然残疾了,城中虐猫者手段恶劣,我也尝试着寻了这些人许久,但一直都未找到。”
见黎攸满脸不信,那大汉继续道:“有些后天残疾的,我和孩子们也有养着的,只是后面数量太多了,我也无能为力,毕竟人的命总要比动物的贵些罢。让它们没有痛苦地去到另一个世界,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了。”
像是要印证大汉的说法般,瘦男孩点了点头,而后指了指院子的角落,那里站着的一只怪猫。之所以说它怪,是因为这只猫儿后肢被人齐齐斩断,取而代之的是木质轮子推车之类的物事,那轮子车的把手部分牢牢地固定在了那猫儿的腰部。随着它前爪的运动,那两个木轮子也跟着转动起来。
这竟是一个小型的残疾猫轮椅。
那大汉依旧盯着手中的笼子,道:“要怪就怪它们这一世投生为残疾猫吧,要怪就怪命运不公吧。”
黎攸面露悲伤不忿之色。
大汉拍了拍她的肩,温言道:“小姑娘啊,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有些宿命注定的东西,并非是你一人可救的,别把所有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每个人,每个物种都有它自己的命运。”
“我们尽力帮助它们就够了,即使实在无能为力的话,你也无需过多苛责自己,这并非是我们的错。”
那大汉深深瞧了她一眼,黎攸正欲反驳,突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天空,随着而来的便是一阵乱哄哄的奔逃声,嘶鸣声。
怎么了?
那大汉一把将黎攸拉到了院中,“砰”的一声掩上了门。
大汉面色阴沉,道:“行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