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因一点儿不担心白楝会吃闭门羹,她笑一笑,说些好听的话,每个长辈就会笑眯眯答应她了。
然而白楝到了岸边,礼貌打了招呼,船夫仍是披着蓑衣一动不动。看来钓鱼是不好分心的,白楝在旁坐下看人钓鱼。
老船夫一动不动的架势就像已经睡着,仔细一看,那双鱼鹰一般敏锐的眼睛久久盯着江面,偶尔飞快一眨,像水鸟振翅。
天快黑了,夜钓只有月光照在江面,老船夫早早挂上渔灯,还没有钓上鱼。
淮因也在旁边看,江风冷飕飕吹过来,白楝抱紧了衣服。现在她的念头已经从租船改为看看鱼到底能不能上钩。
老船夫指尖一动,白楝看向钓竿。不需要等多久,线轻轻一扯,是鱼来了。老船夫不着急提线,俗话说放长线钓大鱼。
白楝看得紧张,刚刚扯在手里的节节草都被分成一段一段了。
水花哗啦一旋,一条扁扁的鲫鱼在月光下闪了闪光,落入老船夫满是茧的手中,解开钩子掉进一旁的木桶。
“老爷爷,这得有多少斤?”
“两斤半吧。”船夫笑道,“小姑娘,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想租您的船一晚上,明早就走。”
“哦……你们是过路的。”老船夫收起钓竿,“天晚了,得小心啊。这时节睡在外头可不好,伤身。”
“爷爷你大晚上钓鱼也不安全,不是说县里有魔出没吗?”
船夫呵呵一笑:“你还别说,前阵子是有个魔,不晓得从哪儿来的,刚巧就被我给遇上了。当时正钓鱼,没注意旁边动静,也是命大,魔没发现我。”
白楝听得心惊肉跳。
船夫摇手说道:“小姑娘你是不知道,开春了,刚过冬的鱼都饿着呢,好钓。”
他没多说,让两人注意着安全,把渔灯给了她们,并没有收钱的意思,带着一桶鱼归家了。
白楝如愿以偿得到一艘有篷的船,里面的座儿可以供两个人躺下去。她用包袱划了界限,又向淮因要芥子囊里的衣服。
淮因正看船外的风浪,扭头翻出芥子囊:“你既然有灵根,学学如何存取物什在芥子囊中。”
白楝深以为然,这样便不用老问淮因拿东西。
简单教学后,白楝忽然想起件事:“你不怕我偷偷翻你芥子囊的东西?”
淮因闻言,把芥子囊的东西稀里哗啦倒出来,摆在两人中间。都是衣服、笔墨丹青、术法法器和傀儡一类的东西,没什么稀奇。最特别的是有九连环、鲁班锁这样的玩具。
可能他一个傀儡师,喜欢这样机关精巧的物件。
白楝眼尖瞧见一本札记一样的小册子,问:“这是什么?”
“画册。”淮因翻开给她看,上面竟是各式各样的傀儡,几笔而就,带着点呆板,把木偶的僵硬笨拙画得很逼真。
大多是墨笔绘成,偶尔带点色彩。唯一不同的是副肖像,像人一样生动,白楝反应过来,这幅原来是刚画皮时的她。
她是以骨傀的身份被画进册子的。
白楝合上册子,还给他。其他东西她随手理了理,用术法放回芥子囊。由于刚出现灵根,灵力匮乏,白楝装一会儿就打不开芥子囊了。
她很郁闷。
半夜,船在岸边随水波晃荡,白楝睁开眼睛,发现淮因已经入眠。她蹑手蹑脚坐起来,在船里打坐调整气息。
系统平时不在,但白楝一有需要就会及时上线,给她送了入门级别的修仙手册。白楝按照上门说的运转一个周天后,体内充盈许多。
忽然,船身颠簸一下,白楝险些歪倒,连忙用手扶住,恰巧就落在淮因的腕上,那串无患子念珠硌得她手心疼。
白楝蹙眉,瞥向淮因的脸。这一瞥,却见他面有潮红,气息不稳。她迟疑着伸手去探淮因的额头,热得有些异常。白楝心下吃惊,又试了试自己的体温。
淮因好像……生病了?
完了,她不知道修士也会生病。这种风寒级别的小病,淮因怎么会染上?
没多想,白楝立刻求助系统,问它怎么给人降温。
系统检测半天,说:【宿主莫慌,淮因几个月前就因为无患子念珠而做梦,他现在是被梦境里的信息困住,神思过虑导致外热,你不用管。】
【好吧,可是放着不管真没事?他做什么梦?万一梦里好杀人怎么办?】
系统:【宿主不放心可以入梦,我竭诚为您服务。】
白楝:【……那我还是不管吧。】偷窥别人梦境有点不道德。
系统:【好的宿主,我下线了,有需要再联系。】
把淮因放在一边的白楝躺下后,睡得很不安稳。过了一会儿,有什么东西蹭到白楝的手,她吓得窜了起来,定睛一看,是淮因的鹦鹉。
可能因为主人状态堪忧,鹦鹉竟从袖子里跑出来了,歪着脑袋看白楝,原地蹦两圈,又去啄淮因的手指。
傻鹦鹉。
白楝幽幽叹了口气,从芥子囊中翻出手帕,猫着腰到船外,浸在江水里拧了拧。夜里的江水不怎么温暖,手伸进去时刺骨寒凉。
她把帕子搭在淮因额头上,观察他的反应。好像并没有转好。等帕子吸了热度,她又去拧一遍,放回来。
这样辗转两三次后,白楝手都冰了。她干脆把手搭在淮因额头上降温。
手心传来干木头般燥热温暖的气息,她意识到,淮因真的是个“凡人”。这个凡人,也有他的喜怒哀乐,在梦里悄悄皱了眉。
盖在额头上的手不由自主滑过他的眉眼,睫毛像二月柳叶,遥见春色,被风剪开便是碧波荡漾。
白楝打了个寒颤,惊醒过来。
怎么走神了。
她赶紧去洗帕子。
夜宿孤舟,游鱼跃水,远方山峦层叠。月光渐成雾气,看来是快天明了。
转身回船时,却见孔雀扑闪着翅膀飞出来。白楝正疑惑怎么主人晕着,傀儡还能行动自如,紧接着淮因就从船篷中走出来。
他脸上余热未散,额发因沾水而潮湿,白楝心虚地瞥了一眼,立刻把手帕藏在身后。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丢脸。
相对无言,白楝匆忙找了新话题:“我们不是赶路吗,快天亮了,收拾收拾吧。过了这条江是不是就快到日薄山了?”
也就是说很快就能和桐玉汇合。
淮因走上前,声线如水一样平静:“不了。我想,还是慢慢行路更好。”
白楝哑然,总觉得淮因逼得她节节后退,都快掉到江水里头去。她脚上一拐,忙不迭溜进船篷。
“说得也是……你好像在发烧,天亮后去寻医馆看看,怎么样?”
淮因淡淡地说好,却没有跟白楝走回去,只是昂首望月。
临近二月,月亮早已不圆,如同弯弯的一枚钩子,垂在湖边,像在钓鱼。
船夫开工很早,或许是惦记她们还在船里。白楝踏上岸时,刚好和老船夫打照面,彼此问过好后,老船夫问她们是去哪儿。
白楝说她们要去桃坞里。
“哦,那还挺远的呀。你们不着急吧?可来得巧啊,今天有大喜事!”
“什么喜事啊?”白楝一下就精神了。
“县太爷的儿子娶媳妇,大摆流水席,就是路过的人都能去吃两口。哦,还不止这些,你们知道南荣神仙吗?有老神仙要来做法事,去道喜顺便沾点福气喽。”
淮因笑问:“老人家,南荣神仙是?”
白楝瞥他一眼。
淮因又开始装了,他哪里不知道南荣家?或者说修仙界所有人都该知道南荣家,这是世上第一大仙府“丹羽仙府”背靠的世家。
老人家权当他们年轻见识浅:“南荣神仙嘛,就是南边地方的道士,人家有本事,你可听说过,他们有一种火,烧过的符灰泡水喝,延年益寿哩!”
淮因:“原来是这样,受教了。”
白楝:抛开事实不谈,他和人说话的时候真给人面子。
“你们要不要去哇?县太爷做东,难得哦,据说厨子都是专程外头请来的。”
淮因笑道:“多谢老人家,不知道县太爷家住何方,几时摆席?”
老船夫把地址时辰一说,淮因又和他聊上几句,问好夜里停船的时辰。有人来过江,他便笑呵呵去撑船了。
白楝好整以暇看着他:“你什么时候热衷这些事情了?”
淮因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
白楝:“别人娶媳妇,请道士,你看起来很是关心。”
淮因故作惆怅:“可是……就算我不问,你不也想知道几时开席么?我只是关心你在意的事罢了。”
“……算我说不过你!”
县太爷的儿子娶妻要到黄昏时才过门,也就是傍晚才有席吃,下午日落前花轿游街。这一大早的,淮因又坚持不去医馆,白楝有点无所事事。
最后,白楝借了老船夫的鱼竿垂钓。由于没经验,一次次错失良机,导致鱼咬了饵却逃走。
白楝挫败懊悔:“我得掐住时机,太早鱼没上钩,太晚鱼已经咬饵走了。”
淮因在一旁笑:“你在猜鱼是否咬钩时,它也在赌你是否拉线。”
老船夫正巧听到她们说话,笑道:“我看呐,姑娘你引的鱼都是滑头,要想钓上来,除非你是姜太公喽。”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
“感谢鱼大师为我人生上了一课。”白楝如是说。
两人悄悄给老船夫留了些银钱,离开此处,去县城里闲逛。
这一逛,就知道了件事情。
原来县太爷的儿子本就体弱多病,前些日子被魔一惊吓,更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县太爷为给儿子续命,找了个八字合适的姑娘冲喜。这不,婚事刚定下来就着手操办。
晓得这事儿后,白楝吃席的心思淡了许多。但等了一上午,不去就是白浪费时间。她们到点来到县太爷家中。
门前洒满鞭炮红纸,县太爷喜气洋洋站在门口接受大家道喜,仿佛成婚的人是他。而那嫁过来的姑娘还在路上。
给路人吃的流水席摆在宅子外头,白楝随便找空位坐下,安静等菜。
身边人都热热闹闹交谈着,花生瓜子嗑得起劲。白楝低头剥橘子,分给淮因一半。
淮因接过却没有吃。
花轿来后,县太爷这边赶紧派人去接。路人倒是看不到拜堂的细节,只能听到。
周围不知谁说:“哎呀,这丫头真是好福气,嫁到县太爷家里,登上枝头变凤凰喽。”
白楝在一片附和中走神,突然听见淮因问:“为何他们觉得这是好事?”
“有钱啊。”白楝心神被勾回来,转头看向淮因,他手中端端正正拿着那半橘子,完全不像来吃席的。
“所以,新娘并不爱新郎。”
“可能吧,我不知道。”白楝剥着橘子,果皮爆开一阵阵酸苦的气味,“没钱的时候,谈什么爱不爱。但成婚以后,就要装做很爱他。”
淮因盯着她一丝一丝剥掉橘子的白络,情绪很淡地问:“和你拜干娘是一个道理?”
“哪儿一样?”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因为一场仪式成了亲人。这关系却很能长久。”
“不一样,我是自愿当人家干女儿的,大娘对我也像亲生一样好。这家人是为冲喜,新娘都未必见过新郎呢。”白楝说。
淮因很快反问:“区别是自愿与否?新娘若是自愿嫁人,这也是强扭的瓜。”
“……你说得也是。但干娘和新娘,到底不太一样。也许谈到爱就会更纠结一些。”
一长串鞭炮在街上轰轰烈烈炸开。有一些人纷纷站起来,朝长街那头望去,嚷嚷着:“南荣家的老神仙来了!”
白楝心头一突,忙向淮因望去。
只见淮因将橘子放入口中,垂下眼,低声说:“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