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伍德·阿尔的年纪显然很大了,发须皆雪白如棉,胡子足有一拃长,胡子上面简单地缀了一条珍珠链作为装饰,一截泛着金属光泽的表链从他衣裳内袋里延伸出来。
就如所有典型的蓝血贵族的管家一般,他微微抬起下巴,半耷拉着眼皮,高傲、一板一眼,带着主人家的傲气打量着伊洛里。
海伍德吩咐身后的男仆:“你将亨特教授的行李拿到他的房间里。”
“遵命,主管。”
伊洛里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上已经空了,只看到手脚利索的男仆背影远去。
“管家先生——”
“叫我海伍德就好。”
海伍德的左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亨特教授,老爷已经在书房内办公,请随我来。”
古堡内部空间无比阔大,天花板挑高,巨大的水晶吊灯从三楼延伸到一楼,但如此大的室内,却不会令人觉得空旷,精美细腻的人物肖像画和来自东方国度的丝绸帷幔占据了每一寸墙壁,将极繁的绮丽硬生生堆叠出来。
旋转而上的楼梯蜿蜒着没入煤气灯照不到的阴影,走廊铺了一层极厚实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
像是给自己打气般,伊洛里捏了捏腕上的手链。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的身份毫无破绽。
海伍德恭敬地敲门,等了一会儿道:“老爷,少爷们新的文学教师到了。”
“……进来。”
房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辣的烟草味,躺椅后的人正在点燃烟斗,一只戴满宝石戒指的手露出来。
伊洛里躬身行礼:“谨问公爵大人安,我是来自查纽卡大学的伊洛里·亨特。”
那人站起身,伊洛里看到落到自己鞋面上的阴影。对方远比他想象的要高大健壮。
“红血人?”极低沉的嗓音,仿佛是特意压低了声,带有些许异国韵调。
“查纽卡大学最近也开始招收红血人做讲师了吗?”
这种语气,伊洛里听得太多了。
虽然不是明确地表露轻视,但这种情况下,无疑像是在说“真罕见,居然会有红血人认为自己能够胜任蓝血高材生的教育”,仿佛红血人天生就不及蓝血人聪明,过分多愁善感,做不好任何一件需要理性的事。
这是不应该的,但是伊洛里抬起了头,想看清楚这个傲慢至极的黄金公爵的脸。
怎么说呢,伊洛里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自私自利的狭促鬼,会有三白眼、尖窄的额头和脑满肠肥的大肚子,庸俗得令人绝望。
一抬眼,却是对上一双不可思议的异瞳。
近乎缩紧成一条直线的竖瞳在非人的金色右眼中浮现,如某种冷血的爬行动物爬过伊洛里的后背,被狩猎的恐惧扼住他的喉咙。
潜意识几乎是顷刻对伊洛里尖叫起来,说着这个男人无比危险。
这是什么,人类怎么可能生出蓝金两色的异瞳?
伊洛里愣了好几秒,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紧着嗓子道:“查纽卡大学从来未曾限制过讲师的人种。”
“公爵阁下,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我是红血人没错,但与此同时,我自信自己并不比我的任何一名蓝血同学差,不论才学抑或者是授课能力都足以进入查纽卡大学任教,当然,也足以教导任何一个青少年。”
伊洛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板成一条直线,以此来最大程度地隐藏自己的紧张。
即使是在以长寿和强壮见长的蓝血人种中,面前这位黄金家族的后裔也依旧高挺得出众。
他长得出乎寻常地英俊,但与此同时,过分突出的鹰钩鼻又令他的俊美染上了一丝令人不适的阴戾,薄唇,鼻唇沟以及下巴的胡子修剪得很利落,黑色头发浓密且长,三条发辫从鬓边垂落。
狄法·卡斯德伊那双诡丽的蓝金异瞳盯着伊洛里,眼神阴郁,好像凝结着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川。
“语气。”狄法兀地吐出一口烟,辣得伊洛里眼睛发红,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他已经毫无形象地咳嗽起来。
“对待安德烈和安东尼就用这种语气来上课。”
“他们需要被管教。”
狄法咬着烟斗嘴,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傲慢的红血人,你显然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期待你能比之前来的人都坚持得更久些。”
这就算是面试通过了。
狄法看向海伍德:“安德烈和安东尼现在在做着什么?”
海伍德微微躬身:“安德烈少爷正在西厢,拆解着今天早上科学院送过来的益智玩具;而安东尼少爷则是在格斗室中与武术教练进行训练。”
狄法转动着左手上的翡翠扳指,似在思索。
他又再慢条斯理地道:“你带这个……新老师去见见他们,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告诉他们不论再如何不情愿,都要从明天起开始上课。”
“直至他们的功课能够不再引起公学老师的心脏病之前,一直都会有家庭教师来监督他们学习。”
海伍德恭敬地应下。
“行了,出去吧,有重要的事情再来向我汇报。”狄法又坐回躺椅,随意地挥了挥手。
阴影恰落在狄法的鼻梁上,壁炉里晃动的火光将男人的俊脸分割成一明一暗两块区域,非人的金眸隐入黑暗,与偏白的肤色相衬,阴翳又冷漠。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没有再试图说些什么。
为了索菲娅,他可以忍耐这种漫不经心的对待。
反正他也不是为了讨贵族的欢心才来这里的,重要的是只要他表现称职,能够教好那两个叫安东尼和安德烈的小孩,他就能尽量长久留在城堡中,找回索菲娅。
灰铸铁城堡的历史十分悠久,它的第一任主人——“巨斧”巴特雷·卡斯德伊大公曾与奠定开国基业的先帝一同征战影魔和黑女巫。
因此在经历了数任主人的装修整改后,城堡内部结构已经与一开始的简洁相去甚远。
不知道跟着海伍德走过了多少间房间,经过多少个楼梯口,伊洛里终于在西厢看见了自己将要负责的安德烈·卡斯德伊。
“安德烈少爷,这是您的新文学教师——伊洛里·亨特教授,这个冬假他将会住在城堡内,每日为您和安东尼少爷授课。”海伍德对待小主人也一丝不苟,半蹲下来为脸沾上油污、活像个小花脸猫的安德烈·卡斯德伊介绍伊洛里。
安德烈放下拆了一半的飞行器,打量着:“新来的老师?”
安德烈·卡斯德伊约莫十一二岁,穿着得体的小马甲,两颊布满浅棕色的雀斑,有着一双清澈的蓝眼睛。似乎是卡斯德伊一族的传统,他也束起了发辫。
虽然年纪还小,但安德烈已经有伊洛里的胸口高,可以预见,他日后会同自己的舅舅一样,长成一位身材挺拔的美男子。
“你好吗,伊洛里。”在这一点上,安德烈与他舅舅不一样,很爱笑,孩子气地露出八颗牙齿。
他伸出污脏的小手,等待着。
“伊洛里不想要跟我握手吗?”
“当然不会。”
伊洛里笑了笑,面不改色地握上那只小脏手,摸到黏腻的油渍,“安德烈少爷您好,很荣幸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够跟您一起共同学习。”
安德烈笑得更开了,眼睛都眯成月牙形,得逞的狡黠光芒在他眼里闪烁。
他宣布:“你看起来似乎跟之前来的那些人不太一样,我喜欢你。”
如果头上长犄角的小恶魔有具体形象,那无疑是此时的安德烈。
海伍德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赶在安德烈将又一家庭教师吓跑之前说道:“安德烈少爷,请不要捉弄亨特教授了,他是一位博学的学者,相信他的教导将使您成为一位跟老爷一样优秀的卡斯德伊。”
“而且,恐怕老爷并不会赞许您的这种行为。”
安德烈显然对舅舅既敬爱又畏怕,一听海伍德这么说,他登时不笑了。
“我知道了,”安德烈蔫下来,撇撇嘴,“可真没劲儿。”
他再度埋首拆解自己新得的飞行器,不再关心两个大人。
回到走廊,海伍德对伊洛里说:“先洗干净手,然后我们再去见安东尼少爷。”
在卫生间,伊洛里看着被故意抹在自己手上的污渍,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
难怪两孩子能接二连三地将家教都赶走。
只教导过有良好教养学生的老师确实难以应付这种程度的恶劣,心气高的学者甚至会将这种行为视为对自己极大的侮辱。
不过这对曾经无偿在教区学校教过三年书的伊洛里来说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那里的学生几乎一大半都是调皮捣蛋的。
伊洛里不紧不慢地拿了放在洗手台架子上的浴盐,将盐粒在手背上倒成一个魔法阵形状,低声念出基础洁净术的咒语。
下一刻,法阵亮起白光,油污漂到空中,接着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附了,很快消失不见。
效果很好。
伊洛里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作为双胞胎哥哥的安德烈会恶作剧,那不用多想,接下来要见的弟弟安东尼想必也不会是盏省油的灯。
刚走近格斗室,大门内就传来激烈的刀剑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