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三徒弟,也是他的小徒弟,这三百多年间最后收的一个徒弟。
小徒弟名为周时安,相较于前两个徒弟,他没有耻辱沉重的经历、没有与众不同的出身、更没有突出的资质天赋。
只是一个他从俗世时捡回来的乞儿。
那时的他早已渡劫巅峰,离飞升只差半步之遥。闲来无事,便化作富家公子于俗世吃喝玩乐。正值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他坐在酒楼上,看着城门口的乞丐争抢食物。
仅有十岁的周时安被一群成年乞丐又踢又打,然而就是他肋骨被踢断、牙齿被打落、手被踩废,几乎用命护下来一个冷硬馊馒头,最后还分了一半给一个瘸子老乞丐。
自己都顾不了,还顾得上别人?
虞安烬觉得这小乞丐实在傻得厉害,又察觉到此人体内竟有三灵根。要知道俗人之中,千万人尚且难出一个有灵根的人,而这千万分之一,如今却让虞安烬遇上了。
这不叫缘分什么叫缘分?
随心所欲惯了的虞安烬干脆收了此人为徒。
虞安烬还记得当他御风带着这个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活像一只饿坏了小耗子的新徒弟回去时,因陡然腾空,新徒弟吓得第一次抓了他衣袖。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挂在瘦巴巴脸上,瞪得溜圆。
还没一息,这个新徒弟仿佛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立马又惊恐地松了开,屈身就要跪下道歉:“对,对不起。”
虞安烬以灵气托住这个徒弟不让人跪,笑道:“拜师时连拜师礼尚未让你行一个,如今抓了我一处衣角便要跪下,你当我还不如这袖袍?”
灵气化刃割下这片袖袍,他道:“即为师徒,为师者可为父、可为友,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言罢,他将这处袖袍一端放入惶惶睁大双目的三徒弟手中,自己则拉着另一头,笑道:“如此,可会自在些?”
他确实不喜欢徒弟们太过黏着自己,但更没必要这般生分。
虞安烬养过两个徒弟,两个徒弟对他尊敬归尊敬,但也没敬畏到这个程度。他本以为小徒弟只是过于害怕,养几天就养熟了。没曾想,越养越怕人。
给他安排了寝居,准备了新榻,不睡,睡地板。
给他备了法衣,不穿,怕弄脏。
喊他师尊时,声音小得跟小耗子似的糯糯叽叽。
教练剑、功法、心得时,其余两个徒弟总希望他在旁边守着,恨不得一股脑儿问光所有的问题。周时安倒好,他不在,剑使得利索又漂亮,结果他一到,还没来得及夸一声好,手腕一软,剑抖得宛如寒风枯叶,下一息就要折了般。
徒弟嘛!
大概怕表现不好,招他骂。
纵然他仔细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为何小徒弟这么怕他。他分明没骂过徒弟,也没打过徒弟,近些年更是懒在院子里修身养心,剑尚且难出一次。
不过虞安烬还是表示很理解,于是自觉地不打扰小徒弟修炼。
怕他归怕他,但这个小徒弟不知是不是俗世待了十年,尽学得俗人那一套繁文缛节臭规矩。每日卯时天未明,必先在他院外守着,待他悠闲出来时,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师尊,给他敬茶,向他请安。
头疼的虞安烬强行免了小徒弟这些莫名其妙的尊师重道的规矩。
又一日,闲得无聊的虞安烬再次来到小徒弟院子。瞧着如今抽条似的长得细细瘦瘦,养得唇红齿白的少年手中之剑使得惊若游龙,寒光铮铮,虞安烬甚是满意。
但见少年一处出了点小差错,身为师尊的虞安烬没忍住提醒了一下,结果原本锋芒毕露的剑当即一哑,抖倒是没抖,就是瞬间失了气势,像极了被拔掉利爪和尖齿的病老虎。
心知自己剑法差,周时安脸色越来越惨白,最后彻底绷不住,砰地跪下请罪。
虞安烬踩过落了一地的桃花瓣,随手折了一根桃花枝,蹲下身子,无奈又好笑地用开满桃花的桃枝挑起跪在地上小徒弟的下颌,看着陡然紧缩的眼瞳,他打趣道:
“乖徒,在你眼中,为师究竟是阎罗鬼煞,还是长得一副恶鬼相?至于这么怕我。”
“不,不。是,是劣徒不堪大用,剑法丑陋,不敢让师尊瞧见。请,请师尊责罚……”磕磕巴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掌心托住就要狠狠磕向地面的小徒弟额头,虞安烬在人怔住之后,又要惊慌失措地躲开时,顺手将桃枝别在小徒弟耳上,叹了声气。
“你剑法不差,只是这性子太不经逗了些。”
从那之后,虞安烬清晰认识到这个小徒弟与前两位大不相同,越接近越能缩得远远的,越重视他能修炼得越差,干脆直接放养。除了每个月定期检查修为、剑法,给他备注好接下来该如何修炼的玉简,自此不再踏足小徒弟院子一步,鲜少再去主动找他。
就这样养了几十年,直到他死。
他以为小徒弟会是最无所谓的人,毕竟他们之间的师父情少得可怜。但他没想到,在叶云霄想带走他院中的剑灵和灵药时,这个才金丹期向来胆小懦弱的小徒弟拿着剑,面对着化神期的叶云霄,半步不退,一声不吭地抵死护住他的院子。
叶云霄一不做二不休,挑断了周时安筋脉,碎了他的根骨,废了他的灵根,背着所有人扔到深山妖兽群中。
他们师承于他,中间牵着一丝师兄弟羁绊。若直接杀掉周时安,叶云霄势必背上翻十倍的天谴。所以叶云霄只敢重伤,想借助妖兽除掉周时安。
没想到已被废了灵根的周时安灵气逆行,强行入魔,生食妖兽,生生以体魄入道,再度修炼了起来。
然而等他出来时,叶云霄占了虞安烬所有东西,直接闭关去了。如今他入了魔,再回不去剑宗,只能作罢。
虞安烬身为一团动不了的意识,醒来时便过了一年左右,后来所看之物更是没有规律,三个徒弟随时转换。
所以一些更为细节的东西譬如他的心头血究竟哪儿来的,这种他根本无法得知。
在看见小徒弟入魔后,虞安烬迟迟无法回到小徒弟这边。他本以为大难一场,小徒弟总该审时度势,好好藏起来暗中修炼,保护好自己也行。
但没想到这个小徒弟当真是一如既往的傻!
周时安不知从哪儿得知岑今朝手中有一滴他的心头血,竟是胆大妄为凭借着元婴修为孤身入魔域,去找当时修为已经合体,甚至贵为九品阵修的岑今朝,试图想要夺回心头血。
当虞安烬再回到小徒弟身边时,便听得身处黑暗中的小徒弟道:师尊,不孝徒儿势必取回你的心头血,送你再回剑宗。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不善言辞的小徒弟完整地说完这样一句长话。
可虞安烬气得只想敲这个傻徒弟的脑袋,想拎住这个二愣子,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但可惜,虞安烬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灵根的周时安以躯体完全修炼出了另一种道,在收敛气息后,他完全融入任何环境之中,连渡劫老祖尚且无法发现。
他确实有机会夺走心头血,但心头血蕴养在岑今朝心尖上。
结果被岑今朝发现了的周时安生生挖掉双眼,在周时安还想争夺心头血时,只是听见他低喃了一句师尊,岑今朝便发了疯般,骂周时安这种贱种,也配喊师尊?用灵气搅碎了周时安的舌。
随后他用阵法废掉周时安修为,在周时安体内种下蚀骨毒,将眼瞎口哑的周时安扔入魔域和俗界交接的万骨沼。
想灭徒的**前所未有达到巅峰。
剑宗之中,残害同门已是无恶不赦的大罪,而叶云霄和岑今朝竟是对有着几十年情谊的亲师弟下这般毒手。
万骨沼,毒障弥漫,到处都是白骨腐水。它连通魔域和俗世的牢狱之地,魔域将屠杀后的魔修尸体扔入万骨沼内,俗人则将罪大恶极被砍头的犯人尸首扔了进来。
贪婪、愤怒、凶戾、不甘……
无数的**和怨恨在日复一日的汇聚之下,凝成只有万骨沼才有的邪念秽物。
它们乃意念而生,非人非鬼非妖,不属于三界之内,整日徘徊于万骨沼中。直到周时安,唯一一个活物被扔了进来。
一只不知游荡了上万年的秽物勉强有了形,它如同最丑陋的怪物扭曲着在地上攀爬,浑身裹满腐泥,它嗅到周时安的气味。
贪婪的秽物妄图吞噬周时安。
没想到修为不在,已是废人的周时安不仅没有被吞噬,反而用了三天三夜反吞噬了这只秽物。惨不忍睹的身躯同秽物融合,借着秽物再次活了过来,成了一只充满邪念和**非人非鬼非妖的秽物衍生品。
这次周时安在万骨沼潜伏了几十年,他吞食干净这里面所有的污秽,直到自己修为晋升到渡劫才出去找叶云霄和岑今朝。
秽物乃意念而生。
叶云霄和岑今朝完全敌不过周时安。他们全被周时安重伤,可周时安想帮虞安烬守护的东西被叶云霄早已用光,而那一滴心头血也被融进躯体内,再也取不出来。
在岑今朝他们鼓动仙门正道,联合魔域众魔,依旧除不掉周时安后。岑今朝使诈,故意当面欲将重塑的虞安烬尸身毁掉,在周时安过来争抢时,双手一松。
周时安下意识接住这副躯体。
然而这副干干净净的躯体,只是入魔的岑今朝尚且不敢触碰,更何况如今已是天下最肮脏的污秽凝聚而成的周时安?
只是一下,和以前一样的恭恭敬敬地连双手尚且不敢沾到他一片衣角,仅敢小心地用灵气托住,但这副躯体还是当即寸寸碎裂开来,消散于周时安怀中。
见周时安心境大乱,岑今朝发动九品巅峰驱魔阵,叶云霄落下引雷剑,仙门正道凝成灵气光柱,魔域魔修魔气吞噬。
四方齐发,重创周时安。
即便这样,周时安还在苟延残喘,所以岑今朝和叶云霄两人将他投入九品蟠龙鼎,用神火一点一点炼化周时安。
虞安烬同样处在蟠龙鼎内,他看见神火烈烈,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周时安的身躯。他不知道有多疼,但周时安仿佛麻木般,他只是护着一片脏兮兮的衣角。用肉身、灵气护着,不敢让神火触碰到衣角半点。
不善言辞的他只是一个劲地道歉:
“对不起。”
“师尊,对不起。”
“徒儿不孝,徒儿无能,是徒儿废物。”
直到消融得只剩一只手,那只手也紧紧地抓着。
最后连那只手也没了,虞安烬才看清这片衣角正是他当初接走周时安时,从袖袍上割下的那一片衣角。
何必呢?
虞安烬想碰碰这个徒弟,但他连动也动不了。
周时安死了,这次彻彻底底死了。因他早已变成了秽物,所以岑今朝和叶云霄根本不用担心背负孽债。
他们两个服下用周时安炼制的神丹。
加上叶云霄因早期亲手毁了周时安灵根根骨,一直担心此事影响他声誉而仅存的一点心魔随周时安成为秽物已毁。岑今朝因虞安烬最后的尸身和唯一希望的心头血消失堪破情劫,两人本已渡劫的修为径直冲破壁垒。
神界降下金光雷劫,他们身顶滔天鸿运,在无数仙门正道和魔修恭贺中,名利双收地飞升了。
至于他,还有他这个一根筋的傻徒弟,仿佛只是大千修真界中,他们脚下的一颗垫脚石。
踩上了,踏碎了,化成灰烬消失得无声无息。
虞安烬觉得简直可笑极了。
无数不甘、愤怒、心疼……铺天盖地袭来。
原本无知无觉的虞安烬陡然涌起撕裂了的疼,金光化成的丝线穿透意识,双眼一黑,彻底再次陷入无尽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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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小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