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跪在地上的是个中年人,身形瘦弱,面色蜡黄,似是久病的模样,身上的麻布衣服凸显着生活的狼狈,他看着这一片土坡,声音打着颤:“是……是埋在这儿,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也记不……啊!”
话音未落,男子被狠狠按在了地上,下巴磕了砂砾瞬间磨蹭出了血痕来,可他不敢挣扎,着急求饶:“大人,大人饶命,我能想起来,我能想起来……”
身后的锦衣卫松开手,男子瘫在地上,仓皇失措的看着四周围,可这都过去几十年了,四周围的房子拆了后看起来都是一个样的,哪里还能记得当年把人埋在了哪儿。
那些被挖的深浅不一的坑中还有尸骨被取出来,一截截的,被小心的放在麻布上,由调配来的仵作师傅分捡重组。
黄昏天,这场景看得人有些瘆得慌,男子缩了缩身子,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大人。”看守男子的锦衣卫向后行礼,男子侧头看去,皂靴入眼,熟悉的令他胆颤,就在半天前,这双鞋的主人闯入他家中,险些要了他的命。
亓郢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李阳江,你想起来了没?”
李阳江往旁边缩了缩,再避一些就要掉进坑里了,急于求生,他胡乱指了一处地方:“那里,好像是那里。”
亓郢看了眼那方向:“你确定?”
听着寻常的声音,到了李阳江耳朵里就和催命符差不多,他有二十多年没到这里了,十几年前这儿被拆了一空,哪里还能记得尸骨埋在哪里。
再说,当年他也就是跟着的人,当时深更半夜乌漆墨黑的,与白天又不是一个样,怎么分辨的清。
“大人,我,我确实不记得了,当年我也是跟着我叔他们过来的,土坡上埋了不少人,当时怕挖开了惊着什么,就挑了僻静的地方埋的,我记得,我记得是挨着个屋墙的,可现在……”李阳江四下看着,莫说是屋墙了,现在这一片连个墙根都没有。
二十九年前赵家岭逆贼谋反,抓了赵家岭的三家大户充作人质,要用活埋的方式来震慑朝廷。
当时还是妃子的恭太妃途径此地被抓,为了保护腹中孩子隐瞒了身份,因此被充入了三家大户之中,带到了土坡。
援兵到的时候人已经埋下半数,恭太妃在内的四个孕妇都被赶去了活埋,但恭太妃幸运的活了下来,还生了一子。
照理说,被押在一处,死去的三个孕妇都该被埋在一处,但年前亓郢带人来挖时,就只挖出两具孕妇尸骨,另外一具迟迟不见踪影。
多方查探,经由那龟板查到了王家,这才引出当年另一桩被隐瞒的事。
其中一个与恭太妃日子相近的孕妇并没有被活埋,而是在临盆当日被送到了王姓人家,生下一子后因为失血过多过世了,就被王家找了人,又抬回到了土坡这儿找地儿埋。
拿了钱来卖尸骨的人正是这李阳江的叔伯,当时李阳江正值娶媳妇的年纪,家里穷没钱,就想着一块儿蹭些快钱。
人被抬来时都以为是死的,找埋的地方时就在土坡上搁了一阵,但谁知人是活的,等他们挖了坑发现人动过,当时大半夜的都被吓得够呛,要知道就两天前这儿才被埋下几百人下去。
可银子当前,加上人虽活着也是出气多进气少,原来的坑不能使,一面心里鬼怪作祟,一面又抵抗不了银子的诱惑,李阳江的叔伯就干脆把人抬到了土坡另一侧,重新挖了坑,把人埋了下去。
李阳江胆子小,这么些年就来过一趟,等他叔伯过世后他就更不敢来了,原想着这种事,过去二三十年谁还能记得,可没想到会被找上门。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只是跟着挖了坑罢了,我没埋人,我真没埋人。”李阳江磕头求饶,想到自己要为此丢命,只是为了那十两银子,肠子都悔青了。
话音刚落,李阳江被身后的人直接踢进了坑,不用亓郢说话,这些下属有的是审问的办法,几铲子沙土下去,人埋了半截,问他:“想起来了没有?”
亓郢走下土坡去临时搭建的屋棚时,李阳江还在求饶,但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被沙土埋盖住,到最后,埋了一阵后被拎出来,朝着他所指的方向押过去。
“多少了?”亓郢面不改色的看着屋棚内放置的人骨,有些坑里挖出来的不止一具,二三十年过去散了架混在了一块,委实难以分辨。
请来的仵作可能耗费许多天都不一定能拼凑出一具来,只能照着个数来确定究竟死了多少人,再从中分辨男女老少。
“今天挖出来有八具,皆是男性。”仵作兼大夫的陆朝生从皮衣兜中取出裁好的纸,写上性别与大致的年纪,摆在尸骨上,“当初就为了一个‘镇’字,这么多人埋在这儿弃之不顾,到如今还能分辨出什么。”
亓郢没说话,手中的册子上又添了八,距离当初衙门内查证的死亡人数,还差个几十。
在其身后的陆朝生忽然道了句:“赵家岭的天燥的很,呆久了人心浮气躁,糖蔗和中润燥,清热除烦,倒是不错。”
亓郢抬眸,俩人对视片刻,看着温和的陆朝生倒也不输气场,直截了当道:“谁给你的?”
亓郢搁下册子:“一个熟人。”
“山水镇上只有二公主的送嫁队伍,还有你亓指挥使的熟人。”陆朝生哼了声,嘴上不饶人,“挺能挑的啊,还知道你喜欢吃这?”
“我不喜欢。”
“不喜欢你收下做什么?”
“……”亓郢看了他片刻,淡淡道,“看来嫂夫人有阵子没让你进屋了。”火气这么大。
陆朝生笑了:“我还有你嫂夫人,你有什么?糖蔗?合着是睹物思人的?”
远在管道上的蔡小花,一连打了数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感觉是入夜的缘故,有些冷,便将手上的东西交给椿萱,又去添了一件衣裳。
车队在河边驻扎,蔡小花陪着公主玩牌打发时间,一连三个晚上,等到了第四天傍晚时,远远的终于看到了襄城的城门,已经行了半个月的路,带队官员前来请示,要在襄城内停歇两日,休整后再启程。
送亲队伍人数庞大,只选了一部分进城,其余都是在城外驻扎,二公主被安顿在了城中驿馆内。
趁着襄城官员来驿馆拜见的空隙,蔡小花从驿馆后门溜了出去,到了天黑才回来。
赵丹莹见蔡小花手里又抱了不少吃食,失笑:“这么快就买回来了?”
“公主,小的打听过了,襄城这儿盐焗鸡做的最好吃的,是一家名叫双燕楼的酒楼,离这儿也不远。”蔡小花又拿出两块米糕,刚出炉的,热乎劲儿十足。
赵丹莹深深看着蔡小花,起初是想帮华公公一把,把他带出来,如今倒觉得还是她赚了的,途中这半月有华公公在一点都不无趣。
“华公公,你想何时出宫?”
蔡小花将每样吃食自己先尝了些才放到公主面前:“内务府的宫人要满二十才能出宫,小的还有两年多呢。”
“出了宫你想做什么?”
“置个铺子做些小买卖,陪我爹。”
“倘若,你两年后出不了宫,你会如何?”
蔡小花一怔,出不了宫?她倒是从未想过这问题,毕竟当初老爹送她入宫时说的是年满二十就可以离开的,加上这些年里在内务府,严公公他们也都是这么说的。
她一个内务府的太监,皇后娘娘那儿也不会留她啊。
“小的还没想过。”
“你若想出宫,提早向皇后娘娘求允。”赵丹莹的话也只能说到这儿,那日在御书房外听到的话她只能烂在肚子里。
蔡小花点点头:“公主若是不嫌弃,往后小的时常给您捎些东西。”
“你有这心,我怎么会嫌弃。”赵丹莹让椿萱给蔡小花银子,“明早我们出去走走。”
蔡小花谢着接了赏,退到了门口,看着二公主心中唏嘘,几位公主中,二公主最是平易近人,怎就要远嫁……
第二天一早,由随行官员派遣了人手乔装成家丁跟随,赵丹莹作着寻常人家小姐的打扮,带着蔡小花他们出了驿馆。
赵丹莹过去也有出宫,但并没有现在这么的自由,更没有看到过上午的赶集市场是什么样的,蔡小花带她去的地方对她而言都很新鲜。
“莫怪之前二哥哥说宫外自由,他将来要离尚阳城远远地,在封地不回来。”赵丹莹看着前方的喧闹,半月来第一次这么的开心。
“等到下午这儿就都撤摊了,偶尔会有人来这儿搭台唱戏。”
赵丹莹顺着蔡小花指的方向,只看到个不大的方台子,周围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为何不去戏园子?”
“能在戏园子坐班的,那都是有些名声了,很多不出名的就在这儿搭个台子,唱一段赚些赏钱,他们没有固定的地方,人也不多,唱戏就是为了讨生活的,若是家境好的,不会将孩子送去唱戏。”
赵丹莹听出蔡小花语气里的不易:“我倒是不知。”
身份高贵的公主,没出过宫生活,没有体会过民间疾苦,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蔡小花带着她一路往双燕楼方向走去:“公主,这时辰去刚刚好,吃他们出的第一炉。”
双燕楼前的热闹与赶集市场的又不同,附近不少铺子,客人进进出出,将这一整条街都烘托的分外的繁荣。
蔡小花定的是最好的包厢,由窗户能纵览一整条街市,催了伙计去上菜,她站在窗边,一张巧嘴为二公主说着打听来的襄城趣事。
“襄城外有个叫上关庙的地方,求长生格外出名,听说喝了那庙里泉水的人,都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而那泉水,一整年也就出那么二两,还不够一个人喝的呢,偏有人信,香火旺盛的很。”
蔡小花心想指给公主看关庙的位置,一眼望过去,就在侧手臂方向,她又看到了晋王爷,这一回不是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