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都未听到令缺的声音,才舒微微抬头想要开口,就听见国君冷淡的声音,“爱卿当真未曾堆过雪人?”
才舒不知怎的觉得在国君的声音里听出点儿期待,她有些犹疑道,“未…有?”而后顺势抬头看向令缺,便见令缺专注的看着自己,末了眨了眨眼认真道,“孤以为既是爱卿未有体验过的,这几日大雪怕是已然试过了呢……”
她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才舒便心头一跳,讪讪道,“臣近几日忙于大棚之事去了……”好似日日躺在屋檐下看雪的人不是她一般,脸不红心不跳。
令缺便了然的点点头,移开目光,复又将披风系上,看向已经离得很近的温心园,“就到这儿吧,孤乏了。”
她轻抿住唇,神色平静,肩上系着坠着小巧铃铛的肩结,尾部一撮白色的毛茸茸的一团毛,大红色的披风在冬日的风里微微颤着。
暖色的披风围裹住令缺,衬得她的脸色苍白极了。
她只是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直直的,抿出一条窄窄的唇线来,因着冬日严寒的缘故,披散着的头发氤氲着淡淡的分不清是雾气还是水汽的白汽,显得她有些稚气未脱起来。
巴掌大的脸颊,浅淡的眉如远山黛,眉下的眼眸也是平静的,注视着你时仿佛你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偶一抬眉便是锐利的神色,显得这个人有生气起来。
才舒恍惚间又想起,正是顶着这样稚气的脸的令缺,薄唇里吐出杀令时,神色也是这般随意,眼神平淡的仿佛不像在看杀人,而是在看一出无聊的戏剧。
不知怎的,她又想,大君委实耐看,本来寡素白净的脸,配上那双眼睛,霎时间这个人就生动了起来。
那双深棕色的眸子过于深邃,以至于被注视着时,好似那眼里只容得下一个人一般。质地再好的琥珀都压不过那双灼灼的深眸。
回过神来,才舒才发觉自己有些失礼,她掩饰般微微俯身行礼,刻意压了压声线,不让自己莫名变得有些哑意的声音唐突到国君。
只是……顶着这样专注的视线,她莫名的寒毛炸立,有冷汗沿着脊梁柱慢慢往下滑,她突兀的擦拭了一下额角,看着国君的靴尖儿有些出神,便听见头顶国君含笑的声音打趣她——“爱卿可是瞧上了这地板砖?不若孤差人给爱卿扒几块下来带回府去罢?”
说罢她竟真作势要差人过来,才舒连忙阻止,稳住心神。
却又听见国君好似漫不经心的声音,“孤还有一惑望爱卿告知——爱卿怎的愿意行跪礼了呢?”
才舒身形微微一僵,手心渗了点儿汗。她最初不习惯稽首之类的大礼,受过的现代教育终归是让她心里头始终觉着膈应。只是……入乡随俗,一次两次倒还好,如今她身为朝中三品,难不成今后每日早朝她都不拜么?未免太不现实。
她又并非不识时务之人,懂得审时度势进退有度。
只是此刻被国君这样直接点出来,她有些征愣,半晌没想好说辞,只能站在那里微微弓着身,神色征然。
见她愣住,令缺便轻笑一声,有些意味不明的看着她,片刻后又笑一声,“罢了。”
才舒更愣,竟然就直起身来直直地看向她。年轻的国君立在她面前几步的位子,弯眉专注的看着她,白净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包容又平静。
这样近乎于鼓励的神色,使得才舒心头微微一动。她几乎下意识的想要向前迈一步,又回过神来硬生生停下步子反而搞的自己身形晃了一下。
于是国君的声音又轻轻的传过来,“这等问题都应对不上来,爱卿今后要如何是好呀……”
似乎是故意恶趣味般,国君的尾音向上翘了翘,带着些许揶揄的意味,才舒看过去时,国君眼里也确是这样类似于捉弄般促狭的神采,唇角也向上勾了勾,带着难言的光采。
才舒心里急促咚咚几下,她眯起眼睛笑了笑,“大君不是说,大君是臣的靠山么?”
令缺闻言微征,片刻后像是被这话取悦到了一般,轻轻笑了一下,她轻轻点了点头,转动身子背对着才舒,在瞧不见才舒的那一刹那,她的神色陡然冷了下来,带着几分凉薄和漠然,嘴里吐出的声音却是柔软的,甚至带着些许放松:“是呀……”
她慢条斯理道,“孤确实是爱卿的靠山。”
她勾起嘴角,又抿住唇,转过头来面向才舒,状似有些腼腆的对着她笑了笑。
“但是…你不是想杀了我吗…?”
她慢吞吞吐出这几个字,弯眉看向才舒。她又没有自称“孤”,而是用了“我”,距离好像一下子被拉进了很多。那双深邃的眼眸专注的看向才舒,让才舒产生一种非常不合时宜的错觉。
见才舒不答话,她便挑眉抿唇,语气温吞,“才爱卿……?”
令缺微微垂目,眼睫阖住深棕色的眼珠子,俄而又抬目看向她。
远处几个宫人早就停下步子,远远的候着。
温心园就在不远处,依稀看得见里边儿姹紫嫣红一大片。温心园内有温泉,即使是在冬日,也依旧群芳斗彩。
才舒忽然就有些想笑,这么想着,她也就真的笑了起来,眼睛跟着眯起来,眉毛的弧度也跟着变大。
她笑着说话,眼神却冷肃极了。
她说——
“大君……臣可不想以色侍君。”
听闻此言,令缺神色一僵,她狐疑的看了一眼才舒,又看了看自己的脚,旋即笑道,“此话怎讲?”
才舒却顾左右而言他,“大君可曾养过猫?”
见令缺神色平静,她便紧了紧自己的袄子,往旁边挪了几步蹲了下去,厚厚的袄子裹住她,她的脸在毛茸茸的白毛儿里显得俊俏极了。
她声音懒散,“臣曾养过一只猫,闲时无趣便会到臣腿上坐坐……但大多数时候,唯有肚子饿了,它才会主动来蹭臣的掌心……”
“其余时候么……”才舒声音里含了点儿笑意,“根本就不带搭理臣的。”
她抬头,却见令缺在她跟前跟着蹲下,又听见令缺的笑声近在耳边。
她平视过去,看见大君的眼——眼里果真同她想的那般,什么都没有,只有平静和冷淡。
国君平静的、安静的注视着她,似是想要窥探她的想法,于是才舒对着她展颜一笑。
在那狭长的脉脉凤眸里,毫不掩饰的熊熊野心和升腾杀意似乎让令缺愣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因为很快,令缺便蹙眉挪开目光,她依旧蹲在才舒面前,却偏过头去,才舒只能从她的语气揣度她的想法。
只是很可惜,国君的语气淡淡,“如此甚好……”
“只不过……”国君顿了顿,“想杀孤的人多了去了。”
“爱卿可要多使把劲儿啊。”
末了转头认真的看向她,凝视许久,才忽的伸出手摁住她的肩膀,在才舒不解的目光中微微使劲儿,一把把她推在地上,看她因为惊愕而来不及做反应,一下子坐在地上又往后倒去,身上立马粘了雪。
于是国君露出得逞的微笑,一边搓了搓手一边站直身子,然后低头看向她。
国君背光而立,神色莫名。
“爱卿自个儿爬起来罢,孤就先回去批折子了。”
她声音轻快,显然是愉悦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