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令缺回宫,身上沾染的血迹让宫人吓白了脸色,为她宽衣时竟不住的颤抖。
令缺抿住唇,屏退宫人,自己解开了衣袍。
中衣白素,竟也带了淡淡的血气。
她就着中衣席地而坐,回忆方才,神色更冷。她收束发丝,脊背挺直,那沾血的蓝色外衫被随意的掷于地上。令缺扫了一眼,觉得胸中烦闷。
她从一旁剑架上抽出一剑,提剑迈步,殿外寂静,偶有秋蝉几声,寥寥而已。剑未开锋,令缺拿在手里掂了掂,一股脑的舞了许久,才觉胸中郁气得以舒展。她移步树下,仰头静立。
一夜未眠。
昱日日出,天朗气清,宫人鱼贯,却见树下一身影玉立。宫人纷纷一惊,跪下行礼。
令缺冷眼看去,面色有些苍白。她抬脚回了寝殿,神色平淡。
中衣沾了雾气,被浸润得有些潮湿。
宫人为她换上青色中衣,帝王冕冠,玄衣帝袍。衣带微束,令缺难得来了脾气,摘下冕冠,语气平淡,“今日不上早朝。”
见宫人愣住,她直目看去,宫人连忙恭敬应下,她才收回目光。
那头才舒却热火朝天的同各工匠讨论混凝土的方子。混凝土的原料各比例,工匠们提出了新的看法,甚至提出了别的原料加进去。
实验下来,成品竟坚硬异常。
才舒高兴,请了良工阁众人一同前去天宴打打牙祭,却被婉拒,也不恼,跟着大家一齐蹲在地上热烈的讨论。见那滴溜溜转着的木制器具,她眼露喜色,追问那木匠这是何物,那木匠见她喜欢,自然是一一相告——
“那东西我研究过,若是放大可以灌溉农田,还可以带动磨盘转起来呢!”
才舒来了兴趣,拉着袖子讨论了半天,直到有宫人来宣圣旨,她才站起身来。
却听见那宫人道国坊建成,混凝土方子入国坊,才舒分成两成。圣旨宣完,四周工匠无不艳羡的看着她。才舒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笑着接了圣旨,见她不跪,宫人本神色不虞,又想起王君嘱咐,便笑着退走。
才舒眯起眼睛,先行告退,回了奇珍楼才放松下身子,懒散的躺在躺椅上,有些昏昏欲睡。
其间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儿,她睁开眼睛,对上令缺探究的眸子。
才舒下意识握住手腕,摩挲着玉镯,也不起身行礼,依旧躺在躺椅上,只是身子却绷紧了,一眨不眨的看向玄衣玉冠的令缺。
她平眉轻竖,凤眸寒冽,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令缺心觉有趣,面色淡然的看着她,末了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徐徐饮下。才舒冷不丁道,“那是昨夜的茶水。”
令缺面色不变,她敲了敲桌案,轻声问,“混凝土可否防水?”
才舒眼睛一亮,不可否认,年轻的国君具有敏锐独到的眼光,她收敛心神,“大君想要用于加固堤坝?”
令缺点头,神情冷淡,即使昨日得知眼前的女子想要置她于死地,她仍旧来了这里,甚至要表明诚意。
在她表明邀她入工部的意愿后,才舒才有些诧异的看向她。
她只看见令缺平静的神色,看见年轻的女帝垂下眼帘,那寡淡素净的脸上是淡漠的,带着一股子的冷然,“卿若是要杀了孤——”
国君抬起头,眼中含笑,“这个位置还不够高。”
才舒了然,她思虑片刻,直起身子行礼,而后抬头看向国君锐利的眼,惊异于其间的包容,她掷地有声:“草民愿意。”
于是第二天,朝堂之上闹翻了天。
丁仲气急败坏的瞧着站在殿中一身素衣的女子,心中转来转去终究是出列拱手——
“大君三思!这女名既无战绩亦无功名,何以入朝?何以入工部?”
于是王座上的令缺轻抬眼帘——这还是才舒第一次瞧见她上朝,第一次窥见大昭朝廷的全貌——令缺看向丁仲,语气淡淡,“丁卿又想替孤坐在这里了么?”
丁仲面色一白,不敢辩驳,只得求助般看了看前头的太傅。
“大君应当懂事些。”
丁仲听这声音响起,面色更白,他转头看去,只见那声音的主人浅笑伫立,如玉立此。丁仲退回去,暗自心惊。
第五庭光作揖直立,神色坦然,他体态高大,身姿挺拔,却逼视令缺,目含深意。令缺却只是睨他一眼,轻蔑一笑。见令缺不答话,第五庭光语气温和:“大君莫要寒了吾辈老臣的心。”
才舒闻言微征,见令缺无动于衷,又将目光转投秦昭公,见他果真如传闻中般君子如玉气质高雅,心中更为警惕。
令缺挑起佩剑,移步下了两三阶,平视秦昭公,对上那温和的眸子,嗤笑一声。
她道:“孤要做甚么轮得到你来说么?”
年轻的国君仿佛桀骜的纨绔,神色忽的挑衅又轻蔑,只是朝中官员却害怕的垂下头去。大君心情难测,委实难以揣摩。她轻飘飘的问:“卿可是要替王父来教训我?”百官便诚惶诚恐的跪了一大片告罪。
第五庭光只是神色温和的看着她,目光包容又坦然,“大君慎言。”
他没有下跪。
令缺抿唇,攥了攥剑柄,俄而浅笑:“卿不好奇那些个垂髫孩童去了哪里么?”
顿了顿,又道:“孤闻秦昭公素来勤俭,济赡慈幼堂已非易事。”
“卿府中开销不小,这慈幼堂不若交给孤罢?”
秦昭公难得变了变脸色,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些许不赞同:“臣恐大君无心于此,反而误民。”
令缺便又笑:“怎不说是误事呢?”
跪在下面的好几人脸色都变了变,令缺尽收眼底,才问:“卿可愿意?”
第五庭光便拱手:“大君心系苍生,有何不可。”
那几人闻言面色更白,汗如雨下。
令缺立于阶上,蹬蹬几步又坐回去,静了半晌感叹:“秦昭公果真光风霁月,孤真是恨不得以国礼待之。”
才舒只觉这人滑头滑脑,故意说些气人的话,狡猾至极。她恭敬的立在那里,心中思绪万千,对于令缺的习性更是难以捉摸,不禁细细理辨。她抬头,却见令缺好以整暇的看着她,神色揶揄。
片刻后她又收回目光,方才好似是她的错觉一般。
才舒便勾起唇角,抚了抚已然光洁的手腕——那玉镯又被扔进了香炉——她弯眉一笑,直视阶上坐姿端正的令缺,自觉此人善变异常,道:“臣,谢大君赏识。”
丁仲面色一沉,却见有宫人呈了个方子给他,还有托盘拖着些灰色的东西给他。见他面露疑惑,令缺便广袖一甩,含笑轻声:“这便是才爱卿的投名状。”
才。
殿中有人将目光投向前不久新上任的礼部尚书,神色阴沉。才瑛恍若未觉,闭目暝神。
令缺便道:“才爱卿可是立的女户......众卿可要识相些。”她的语气是寡淡的,带着风轻云淡的感觉,那轻飘飘的两句话却叫不少人身子发颤。不是没有这样说过话——只是那之后都死了不少人。
大君唤她爱卿,唤他们卿,亲疏可见一斑。
有臣子大着胆子偷偷瞧才舒一眼,见那女子气质风华皆是上上之选,立在那里便觉满目舒畅,料想绝色应如是,又想起兵部那位,只觉真是双双美人都入了昭都。
年轻的国君亦是将目光投向才舒,宽和的容忍她没有跪拜的举止。
她坐在王座上远远的看着她,神色温和,眼底确是平静的,带着戏谑般的态度,遥遥看她站在匍匐的群臣中间,姿态从容,好似朝堂再无他人。才舒觉得不适,恭敬的弯了个腰,令缺也就顺势将目光投向秦昭公,俄而轻笑了几声。
众臣不知国君在高兴些什么,见她笑,心里也就轻松几分,跟着高兴起来。
第五庭光温润一笑,微微勾起嘴角,纵容般允许年轻的国君捉弄似的笑声。
宽袖下的手却微微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