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震惊的扶住车身,刚要发问,铺天的白光便淹没了他。
林祈云被刺得半眯着眼睛,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抬着一只手臂挡在眼前,眼瞳被灼的微微起雾。一阵极短促的视盲过后,他眼前豁然开朗。
玄漱山底夜风粘腻又潮湿的血腥味悉数散去,微凉的晨风带着花香入了鼻腔。林祈云放下手,金阳初升,晨曦从远方仙山处落在他眼瞳中,照的他一双桃花眼清透如琉璃。
而他眼前,数十座仙山云雾飘渺,环抱而生,复杂而震撼的镇山大阵旋绕巨峰之间,在红日晨曦中灵光四溢。
每座山峰高处都建立了楼阁宫殿,各具特色。林祈云极力眺目看去,认出了孤庙金钟,青鸟云台,黄金殿宇,还有中央最显眼的雪山白玉宫。
他目光一怔,没想到代表玄漱的雪山白玉还能在上面。
思绪楞然几秒后,他便想通了——玄漱是出了一个萧宴池,但杀了萧宴池的,是玄漱的嫡系大弟子——明书。
林祈云眼前顿时浮现出那日雪山里冒雪给他送饭的软糯少年。
事情的发展永远是不可预料的。
当年在玄漱山,春日迟迟里,他围观萧宴池授课,阳光照的他暖洋洋的,就那么慵懒的半眯着眼看。
萧宴池是天才,所有东西都讲的精简且迅速,把明书听的无比懵圈,都快急哭了也不敢跟他师尊讲一句听不懂。
林祈云睡意一下给乐醒了,把明书笑得羞愧至极,脸都在午后暖阳中红透了。萧宴池见状,捏着书简,噙着无奈笑意,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扰乱课堂。”萧宴池柔和道。
“扰,扰乱课堂!”明书也跟着接道,脸越发的红。
那时林荫簌簌,春光融融。太美好了,以至于林祈云想起来就愈发愧疚和不解。
明书最为敬重他和萧宴池,把玄漱当家,不会缺席玄漱任何一个重要场合。所以大概参加了那场血洗仙门,牵着他尸体的大婚,眼睁睁看着萧宴池入魔。
他是什么想法呢。
是不是也不可置信?
但师尊成疯,师叔惨死,门派崩裂的事实摆在眼前,就算他年纪尚轻,温和处世,也只能被命运硬生生逼着一人一剑能蛰伏二十七年弑师救世,还要硬生生扛起玄漱。
魔物英雄皆出此门,一人灭世一人救世,林祈云用脚都能想到扛起玄漱的艰难。但很明显,仙山上熠熠生辉的雪山白玉宫告诉他——那孩子做到了。
林祈云思绪复杂的收回目光,他唇线微抿,看着马车逐渐驶入平路,往镇内行驶,张口道:“师尊要是知道我让他徒孙这么难受,他怕是要踢开棺材板抽我。”
“玄漱以前风光的时候,真人也会踢棺材板抽你。”顾青榆平淡道。
林祈云唉声叹气:“不一样……”
“……你愧疚什么。”顾青榆道,“是你干的?”
“……说不清。”
他愧疚太多,愧于对人间炼狱没有真实认知,愧于前世朝夕相伴六年真心以待,愧于他创造了萧宴池,养大萧宴池,却在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情况下让他变了一个人。
无论他愿意承认还是不愿意,一路上的惨象总不是假的——他的师弟荼毒生灵,就算想不清楚理由,那也是错了。
林祈云眸光黯淡了下去,顾青榆扯着缰绳,驾马速度慢了些,“明书比陈颂年争气。好在你挑徒弟的眼光还算可以,当时仙门百家融合的时候,为一个虚无的名次吵得昏天暗地,他拿着你的微命,能说服的说服,说不了的就打服。”
她朝仙山中间微微抬首,“把玄漱弄到那个位置,他没你想象中脆弱。”
“我知道。”林祈云更愧疚了,嘴角牵起一个苦笑,“顾青榆,你在安慰人吗?”
“毕竟你死的很惨,还很早。”顾青榆毫不客气道。
说着,顾青榆捏着缰绳的手绕了两圈,猛地往后一拉。马蹄扬起,尘土飞扬,走进了市集内。
人声喧嚷开始成为他们的背景音,早起的早餐商贩燃起了炊烟,市镇在朝阳中苏醒。仙山庇佑,此地民生跟玄漱山底简直天上地下。
林祈云心情沉重的看着,嘴角稍微松了些。顾青榆瞟他几眼,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开口道,“那孩子,没当成苍梧世的掌门。”
苍梧世大概就是仙门百家联合宗门的名字。林祈云撑着头,目光在街市上一张张人脸扫过,“为什么?”
“他给你们立了一个碑,世人争议极大。”
林祈云不太意外,“嗯,他向来敬重我。”
“我的意思是,他给你和萧宴池立了一个碑。”顾青榆道,“合葬。”
林祈云:“……”
林祈云:“啊?”
*
车马行进着,镇上行早居民频频朝车上看来。倒不是因为车上两人一身血太骇人,毕竟乱世,活在仙山脚下,他们时常见到浑身染血,刚从外面征战归来的修士。
只是很难见到这么好看的人。
车上一个唇红齿白,墨发如缎,清贵得跟玉人一样,通身白金贵气逼人,又张扬着一股肆意的少年气。另一个青衣白袖,貌比西施,冷得黑沉眼眸目光所及之处似乎都能冰冻三尺。
那玉人现下困惑的挑眉看着旁边人,原本自责的神情缓缓收了回去。
“顾青榆,你又说成亲,又说合葬。”林祈云终于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一句两句就算了,今天话这么多,这不像你会干的事啊。”
顾青榆半抬眸子看他,“今日特殊。”
“什么特殊?”林祈云心下逐渐浮现不好的预感。
顾青榆皮笑肉不笑的弯了嘴角。
林祈云心里咯噔一下,当机立断跳车逃跑!
从小到大,林祈云见到顾青榆笑寥寥几次,这女人可怕的很,每次笑完总有人要见血!他反应不可谓不及时,只是他如今一个只有剑道的凡人怎么比得过惊天一剑的正经剑修?
林祈云甚至弃了剑提速,但没跑两步,后腰就被膝盖猛踹!袭击的人收了力气,痛感缩小,但冲击力却被放大!林祈云被踹翻身在地,刚狼狈的睁开眼睛,顾青榆就居高临下的抓住了他衣领。
冰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林祈云双眼微瞪,对上顾青榆一双瞳,觉得此时此刻的顾青榆跟那萧家咧嘴笑的魔修没什么两样了。
“你跟魔尊关系匪浅,现下夺舍归来,不能堂堂正正登苍梧世的门啊,林祈云。”
顾青榆表情严肃,声音里却有压不下去的幸灾乐祸。
林祈云如同案板上的鱼,他皱眉揉着后腰:“顾青榆,有私仇也二十七年了,你不要太小气吧?!”
“私仇,”顾青榆凑近了些,满张脸都写着不怀好意,“我办正事,怎么会跟你林少爷多年前烧我蓬莱仙草有关呢。”
林祈云:“……”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要换以前他修为还在的时候,哪里会被这样欺负!
他深吸了口气,准备跟顾青榆拿年少情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后就见顾青榆从怀里拿出了一块青白色的玉珏注入灵力,放在嘴边,似要通讯。
林祈云:“?你干什么?”
顾青榆把他衣领提了提,抓的更紧,玉珏很快就传来回音,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在嘈杂声中传出来,如流云清风。
“青榆,何事?”
“让他们来蓬莱峰顶汇合。”顾青榆言简意赅道。
林祈云一听这声音,目瞪口呆道:“不是吧,顾青榆,你一个人不够你要他们一起来混合多打——”
顾青榆“啧”了一声,一掌劈晕了他。
玉珏里的人对这动静沉默须臾,问道:“青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我和乌洵都不太能抽……”
“有。”顾青榆道,“来抽林祈云,千载难逢。”
玉珏那处嘈杂的声音忽然停了,安静得似乎万籁俱静,落针可闻。
顾青榆忽然笑了,车水马龙里,她笑得像是冷寒中绽开的花,神色遇春般暖了起来。
“一刻钟,能到吗?”她问道。
“能。”沉默了许久,玉珏处传来颤抖的声音,“所有人,都能。”
*
林祈云再睁眼,已经脱离了人间的花天景地。
他周身流觞曲水,眼前蓬莱乱石青苔横生,乱石之上青鸟模样的雕塑栩栩如生,交隔错乱,跟远处楼阁相得益彰,别具美感。
林祈云被顾青榆劈他后颈那一击的余威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暗骂顾青榆小人,一边环视周遭。
他正被捆在云烟缭绕的白英圆台中央,目力所及除了乱石楼阁就是湖水——如果没猜错,这就是他在山下看到的青鸟云台。
蓬莱回归自然又追求仙气飘渺的风格太独特,林祈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左顾右盼,没看见顾青榆人影,刚想喊一喊,身上绳索骤然一松,四肢束缚就被放开了。
林祈云有点一头雾水。
“……”
这是要干什么。
他略微茫然的站起身,朝后看去。
身后是琼楼玉宇,层楼叠榭的蓬莱宫殿,而在宫殿前,插着一把灵光内藏,品相绝佳的剑。
没有一个剑修会不对神兵心动。但林祈云只站在原地跟这剑面无表情的对视几秒,并没有上前拔剑的意思。
“你们是真有意思,全是重逢就想打架,和平点会死吗?”林祈云抱臂身前,对着空气道。
而后他耸了耸肩,随意道:“反正我不拔剑,你们爱谁谁拔,对手无寸铁的凡人出手是违反……”
话音未落,林祈云只觉耳侧风声瞬动!
他即刻避让,长袖被利刃刺破,帛裂之声顿起。林祈云震惊的看了一眼袖子,在来人攻势下连退数步,本就算不上完整的衣袖被长剑割得几乎可以称上褴褛了!
林祈云认怂,袭击的人反而越来越猖狂,跟要在他衣袖上雕花似的!
他忍无可忍,终于退至剑边,犹豫片刻后猛的拔剑横扫!
剑式如彤云出岫,截断来者攻势。接连几招,剑影漫天,林祈云剑招敏捷,虽气力不及,却堪堪能打到平手。
最后一招,林祈云长剑如白虹贯日,来人微微一笑,俩兵相击似钟鼓齐鸣,荡开一阵气浪!
来人展臂后退,步如踏雪,轻飘飘落在湖水上,声色温润如玉。
“二十七年,剑道一事,你倒是始终如一。”
林祈云也放下了剑,微微喘息片刻后,他提剑指着眼前丰神俊朗的人,破烂的袖子在风中飘荡,“姓裴的,赔——”
“赔钱一百四十三两!”
有人接过他的话,林祈云皱着眉头看去。只见远处蓬莱屋梁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躺在重檐上咬着笔,手里还拿着一支朱红毛笔,在林祈云身上指指点点,“虽然破烂,但好歹是难买的锦云缎,成衣五百两算……”
书生从屋顶跳下来,踩死了一只蜘蛛,拉着嗓子道:“裴铮该赔你一百四十三两!”
说着,他抹粉的脸往前一靠,正好躲开了一把银光小刀。
穿着苗疆服饰的青年阴冷的靠在石梁上,冷声道:“可我蛊虫千金难买,笔仙,你如何算?”
笔仙眼睛咕噜咕噜的转起来,最后毛笔指向林祈云,他笑嘻嘻道,“乌洵,我把他狠狠揍一顿,给你赔罪?”
苗疆青年手上还爬着蜘蛛蜈蚣,闻言狭长的眸子扫向林祈云,“不,他踩了我一窝,我自己揍。”
“……”
妈的。
这群狐朋狗友,日子是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