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眉!”
嘹亮的声音由远及近,老朽的门板吱呀着,似老人松动的牙齿颤抖,有人脚步匆匆卷携着雪气袭来,水眉下意识的往温暖里钻,却似被人一下子掀开,她一个激灵醒了。
抬眼,是大师姐颍官英气的脸。
大师姐…不是已经死了吗?
水眉惊讶的模样在颍官眼里简直是找打,她一把虚拧起来水眉耳朵道:
“又搁这儿给我装傻呢?赶紧起来吊嗓子练功去!”
“我…”水眉迷茫的打量着四周,愣住了,纸糊破窗,拿砖头垫的少腿木桌,还有门口隐约传来的喊嗓吊嗓声音,这是戏班啊。
她不是死了吗?
“算我求你了,磨磨唧唧的等会师傅起来了打不折你两条腿我跟你姓。”
颍官把水眉拖下床按到镜子前,水眉镜子里自己,虽然还略显青涩瘦弱,可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虽然朴素简陋却朝气洋溢,比在顾廷的金笼中锦衣玉食的她不知道面色好了多少。
这是她年轻时候容颜。
她回到少年时了?
想着她赶紧拉过颍官:“师姐!今年是什么年。”
“我的天,子丑寅卯干你屁事,天塌下来有高个人撑,正经的赶紧洗漱,问这个做什么?”
水眉赶紧用冷水洗起来,把自己泼清醒了,一边支支吾吾道:“其实是昨天,隔壁门房的大娘问我的,这不接近年关了吗?她人老了数不清年头…”
“哎呀妈,整天东家长西家短三只□□五只眼,南街往北街返六个碟子八个碗。也是没谁了,乾元十六年,成了吧。”
十六年,是她十六岁那年!
水眉说不出来是震惊还是惊喜,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到了,她这是重新活了一遍?
“如今苍天睁开眼,恩报恩来怨报怨…”
外面赵派弟子用玉堂春喊嗓子,正漏进水眉耳里,水眉深吸一口气,心里莫名的洋溢着狂喜。
这辈子老天垂怜,正给她一个恩报恩来怨报怨的机会。
想到那个妖祟男人,水眉心中就一阵发疼,那疼痛盖过了所有怨恨,她记得不错的话,自己今年十六,他该是二十了,十四岁“被淹死”,三年军中征战,现在应该已经被皇上当妖祟关起来三年了。
水眉可不信他是什么邪祟。
她洗漱完毕,摸向她枕头底下的红绳吊着的玉佩,戴上,然后出去吊嗓子。
这是她的东西,她父母留给她的唯一牵挂,她不想让给任何人。
这辈子她最想要的,第一个就是回到父母怀抱,第二个她打定主意要和荣凤卿在一起。
目前荣凤卿被关起来了,她怎么也不可能见到,只能先想法子回到父母身边。
想法子逃出戏班到崇王府,证明自己身份。虽然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对她现在而言难如上青天,若是自己贸然的前去,不知道被人怀疑成什么样子。她人微言轻,不敢轻举妄动,得想法子叫崇王爷主动看见这玉佩。
翻年到明春,顾廷就该找上门了,她得赶紧的回到父母身边。
师傅筱如花也已经醒了,水眉赶紧穿好跷缠紧实了,颤巍巍搀着墙的站在水缸边缘上跑原场,水缸里面一缸水,若是落进去够她受的,水缸外面是筱如花的刀胚子,落外面免不了一顿打。
水眉战战兢兢的走起来,她步子越走越顺,在水缸边缘如水上飘,走了几圈筱如花满意的点点头,去看别人了。
她走了,水眉的思绪就飘飞了。
她该怎么叫崇王爷看见她和玉佩呢?
正出神时候,不提防筱如花一个刀胚子劈过来,正打在水眉背上,水眉一个不提防,摔到泡菜坛子里面了,一阵惊寒冻的她瞬间一窒息,她急忙往出跑又迎着后脑勺一刀,把她直接按水里了,筱如花劈头盖脸一顿骂:
“疼吗?疼就对了,不疼他妈是个死人。越发不成器的东西,以为那什么个小爷公子给你砸两个金瓜子,就把自己当角了?把你那些上劲好好给我冻冻。”
筱如花是最擅长泼辣旦刺杀旦的,年轻时候辣美人,现在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明日咱们封箱的大日子,一年赏钱包银就靠明天,你是班里我最看好的,今个不给你抽抽懒筋,明儿我看你拿什么演?丑话前头,你明个儿荒腔走板瓢一句嘴,或是一步错了步,把咱们招牌的封箱戏毁了,这个年你跟大水缸和跷过去吧!”
水眉虽然身子冻,但是脑子还算清明,明日梨园封箱,应该是二十号,和官府封印一天。
封印!
水眉福至心田,每年封印后,下午王公贵族都会去茶馆戏楼,看上半天戏,戏班也都牟足了劲准备着今年最后一场戏,也就是封箱戏。她们戏班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又擅长文戏,每年这个时候,崇王爷差不多都会来看玉成班。
崇王爷喜欢昆戏,这是人尽皆知的。
水眉赶紧拦住筱如花的刀胚子,笑着道:“师傅!饶了水眉,水眉知道错了。水眉只是在想,能不能代大师姐唱昆戏,让大师姐上京戏吧。”
筱如花愣住了:“搞什么幺蛾子?认真的?”
水眉点点头,她现在一心只想见到王爷,叫王爷把她认回去。她又不能私自出府,只能主动去找王爷。
而王爷看见唱的好的昆曲,都会喊演员上去喝茶,赐点赏银。
她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师傅,徒儿是想,今年隔壁九如班要上美猴王,宝剑入鞘绝活都兜着呢,咱们没有武戏,全是文场岂不是输了风头,大师姐新学《儿女英雄传》,上栏杆倒挂金钟多叫座啊,强赛她去唱那车前草…”
筱如花一听,微微皱眉点点头,寻思一会走了,留下水眉一个人泡缸里面,师傅没喊她她不敢起来。又冷又冻的,她实在无聊,一个人在水里玩起来吐泡泡。
咕噜咕噜…
咸菜味的泡泡。
颍官风风火火到的时候,就看见水眉乖巧的在水缸里面吐泡泡,她又气又笑:“你小子出息了?怎么一个人唱昆戏去了?不想要钱过年了?”
“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水眉说的老实话:“大师姐你还有两个弟弟呢…封箱就唱个车前草,太委屈了。”
颍官一愣,随即无可奈何的笑了,把水眉从水缸里拉出来,给她烧水泡了个热水澡,又叫她好生捂了一整天。
*
第二天封箱,湖广会馆里人山人海,灯火通明,封印后清闲下来的官员们相约着到此地来,在二楼雅间坐定,还有些小吏乡绅也在一楼坐了,门童侍从们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把会馆围了个水泄不通。先有说相声的上来两段老段子,活络气氛。
戏班上下七行七科早早到了湖广会馆,生旦净丑各踞衣箱一方,包头的包头勾脸的勾脸,上跷靠墙,扎靠提气,整个后台井然有序。都牟足劲要演好今年最后一出,为了过年的包银。先上了一出《龙凤呈祥》,博得满堂彩,离下一场戏还有些时间,大伙休息出恭的时候,戏台上来了水眉。
她唱的是《思凡》。
水眉穿着粉蓝相间水田衣,白衣素巾、鱼鳞百褶裙上系着黄色丝绦,胭脂朱红自眉梢扫开直到梨窝,檀口秀目巧逞窈窕,好一个手拿拂尘,不扫尘儿扫风流,口念弥陀,不想佛国想娑婆的小尼姑。
她一出来,本来想去透气的人们都停住了脚步,只望着她如花容貌出神。
思凡这戏极吃功夫,连唱带身段,偏生水眉拿捏的恰到好处,她嗓子透亮甜糯,身段灵动娇娆。直看呆了台下书生公子,瞧傻了王公贵族。从开头到结束,居然不觉得枯燥,只盯着她便好。
“从今后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水眉羞的掩袖而笑,眼里却含**诉:“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她迈着脚步下了山去,一折终了,台下爆发雷鸣般掌声。
果然她刚刚下去不久,就有两个小厮打扮的到了后台门口,也不进去,这是规矩。班主看见自然过去搭话:“两位兄弟有何贵干?”
那小厮笑:“刚刚那个思凡唱的着实好,咱们爷有请,另有赏赐…”说着指着二楼雅座,班主眼尖看出来那里是崇王爷的地儿,微笑道:“好嘞,卸了妆马上就去给爷们请安!兄弟们过年吉祥啊…”说着拿出半吊铜板给他们。
小厮们笑道:“还是玉成班班主会来事,以后王府什么活,咱都惦记着您。”
“多蒙关照...”
谈笑间,水眉已经听见了,她抓紧的卸了妆换上衣裳,戴了红绳子系的玉佩,一抹红在朴素的衣服里特别扎眼。她故意拉松开了袄中间,为的是拜跪时候,那玉佩能滑出去。
想着她激动万分的跟着小厮走了,转过楼梯到了二楼上,还没踏上最后一层楼梯,就听见一个少年熟悉的声音:
“哟,这就是那思春的小尼姑?”
水眉气的抬眸,看见一个锦衣少年倚着栏杆,垂穗的六角宫灯流光溢彩,照着他玉面俊秀,十五六模样却已然生的修长如竹,手里拿着柄折扇,折扇开合,几个龙飞凤舞的“我是清都山水郎”惹人瞩目。
不是别人,是顾寔。
水眉生生压抑住想转头就跑的念头,她一阵后怕,顾寔和顾廷两个人向来形影不离的,若是顾廷也在这里,她岂不是羊入狼口!
“愣着做什么?小二爷我又不是你要找的‘蝈蝈’,”他那哥哥两个字故意学她唱戏的“哥哥”发音:“难不成被我迷住了?别想了…爷不是…”
真他妈的丧气!
水眉无可奈何,只能抬眸凝神,在灯火辉映处冲他嫣然一笑。
上辈子只要她一笑,顾寔就什么都不骂了。
顾寔话音弱了下去,白皙的脸皮微红起来,不自觉展开扇子猛扇几下,扇子反了兀自不知,低头转身走了,不再拦水眉的路。
走时候还回头瞥了水眉两眼,水眉看过来,他就嗤笑一声,合扇走了。
水眉轻轻打量,四周没有顾廷,她松口气继续向前走去。走到雅座,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桌边,旁边几个儒袍文官围着他,他端起茶盏正要品,不经意瞥见娉娉袅袅走来的水眉,眼眸里流露出震惊之色,手中微颤茶盏一歪。
“王爷!”旁边一个官员眼疾手快,扶住了茶盏,把他神思拉了回来。
水眉赶紧行大礼,先盈盈一拜,再磕头的时候,她感觉到脖子里的玉佩,顺利的滑了出来。她起身,故意磨蹭了一会整理衣,把玉佩朝着王爷的方向一亮。
崇王爷猛的站了起来。
“王爷!王爷!”
旁边的官员吓的不轻。只看见平素儒雅平和的王爷魔怔了不闻不问,只是看着水眉容貌不出声,忽然低了头不敢看她,只是淡淡道:“戏唱的不错,叫什么名字?”
水眉有些失望,可还是老实道:“小女子艺名眉官。”
她眼巴巴的看着王爷,又怕被人说闲话只能低头,心急如焚等着王爷,可王爷只是低头喝茶,水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尴尬的站着,王爷终于是没有再提,只是轻描淡写道:“常福,把我那裘衣送给眉官姑娘御寒,再拿几个金银锞子。”
言下之意,她可以走了。
水眉茫然的接过那裘衣,和一个小钱袋,低头谢恩,起来时候看了眼王爷,崇王爷并不看她,只是低头喝茶和别人谈笑风生。
她无可奈何,低眉顺眼的走了,刚刚的所有激动都跌碎了一般。
为什么王爷不认她?
她前脚刚走,后脚从另一边楼梯来了个锦衣男子,玉冠紫袍面色冷峻,他一来,别人都纷纷让路,道一声:“顾二爷来了。”
顾廷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听见别人声音,他走到崇王爷面前,自有人让位子坐了,他隔着栏杆居高临下的低头看去,恰见水眉走下楼梯,宫灯叠影间望见她青丝堆墨颜色似雪,略单薄的布裙后托处她纤细摇指下美好的弧度,裙底露出唱戏的绣花鞋边。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举起茶盏低眉一啜。
*
崇王爷还没听完戏,就风风火火回家而去,径直走到书房,对下人道:“请夫人过来。”
丫鬟有些怯意:“王妃还在账房清点账目呢,刚刚…”
崇王爷怒目道:“她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快去唤来!”
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外有女子声音冷漠:“哟,这么大脾气啊?外面寻到姑娘没钱讨,回来就拿我丫鬟撒气?大过年的,爷真是好样的。”
那女子推开门昂首进来,金玉满身好不富贵,崇王爷看见她进来,忍着气道:“是我一时躁了,我今个原是有急事和你商量。”
“急事?”
崇王妃叫人拿了脚踏给她,然后把下人都遣出去,悠然自得的坐下:
“鸡年的猪慌猪年的鸡急,都是急事。您和我急那桩呢?如今这王府我管着,日常开销花钱似流水,正是买办年货的节骨眼,甭说祭祖请神的大头,我连给除夕办宴的小钱都凑不出来,今个二十了,咱们喝西北风呢?急?我看你是该急了!”
说着她把别在袖子上的护甲重新戴上,翘起腿儿冷笑:“您是祖传的清闲王爷甩手掌柜啊,不说您不知道,和您唠这些您又瞧我小心眼。前些日子怕你丢人,是我求爷爷告奶奶的压价格给你买一件上好裘衣过年,叫你体面。如今我问你,衣裳呢!别人嫁王府好,吃香的喝辣的,我倒好,净贴钱!嫁妆都折来填你王府这个无底洞了,叫我怎么有脸回娘家!”
她说的是实话,虽然外人看来是王府荣华富贵受用不尽,但是先祖积德攒了家产几代传承到现在,内囊上来,已只剩个架子了,每年过年都是咬牙装门面,强撑的就差借钱了。她本是户部家的女儿,父兄位置是肥差家底殷实。这些年不知道赔了多少嫁妆到王府,都道她风光,谁知道她心里苦。
崇王爷有些焦急,道:“你听我说!”
“你说啊,给哪个狐狸精了?”她怒气上来。
“不是!是我…我好像找到眉儿了!”崇王爷一把握住她手,激动道:“我失散了十年的眉儿!”
“什么眉儿眼儿的,讨人嫌儿…”崇王妃抽手出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不是崇王爷原配,只是个是续弦。死去的那个王妃生了个女儿,王爷视为掌上明珠,不过后来五岁时候走散了,再也找不到。王妃悲痛过度,红颜早逝了。
想着她眼里滑过一丝嫉恨,表面还是不动声色:“那自然极好,她现在何处?”
“现在…在玉成班唱戏…”崇王爷叹口气。
崇王妃眼里厌恶更甚:“戏子?”
戏子这两字最是轻贱,不啻于女表子。
“你!”
她嗤笑:“我什么我?你认清楚了吗?有什么证据吗?单靠那玉佩把个戏子领回来,谁知道要兴什么风作什么浪。你就这么贸然鲁莽?”
“我也知道,所以这不是回来找你商量了吗?我不太方便,我求你把她接回来,咱们慢慢的查她身份,如果是自然皆大欢喜,不是再赶出去如何?”崇王爷低声下气起来,没办法,现在王府是她管着,他没钱没权,什么都办不成。
“你说的轻巧,多个人多张嘴…现在正拮据呢…”
“哎呀,求你了哇,你是我的好妻房啊!”崇王爷故意念了句白,逗得王妃一笑,她哼一声下了罗汉床:“知道了,我正好准备去收账,顺便去接你那心肝哟。”
崇王爷连声道谢,王妃哼一声,娉娉袅袅转过身去走了,换了衣裳带着丫鬟出了门,她面色马上阴沉下来。一脸烦躁的坐轿中。
她至今无子,想抱养个孩子回来,王爷一直不准。
如今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狐媚子,谁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她正烦心着,忽然轿子一停,她身子一倾,正要揭开轿帘骂人,忽然听到外面丫鬟说道:“王妃,咱们前面世子爷的车驾对上了。”
“他是小辈自然他让我。”崇王妃不耐烦道,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喊住轿子:“停!”
丫鬟不知为何,崇王妃意味深长的笑了:“把顾二爷请过来,有几本账是我和世子府一起的产业,我要请他分分账。”
丫鬟不疑有假,去通报了,顾寔下车,把崇王妃请上了旁边酒楼,两个人坐在雅间里,因为差了辈分两家又极亲,所以没什么男女之嫌。崇王妃把丫鬟们都遣退了。
顾寔声音冷淡依旧:“崇王妃唤我,有什么事吗?”
崇王妃一笑:“听说最近,顾二爷要娶那青梅,和令尊呕气了?”
顾寔面色一僵,手捏着那茶杯不语。
“这顾二爷情比金坚,只可惜门不当户不对,佳偶也成怨侣啊…”
顾寔打断她:“王妃喊顾寔前来,就是说这些东西?”
“哎…”崇王妃志在必得的端起茶盏,拨弄那浮沫轻笑:
“我有一笔好买卖,包萧小姐脱胎成凤,你们金玉良缘门当户对,再无人阻碍。不知道这笔生意,顾二爷做不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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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黄历十九呵气融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