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庄子里静悄悄的,偶有一两声蛙鸣从稻田传来,清浅的水面随之一晃,浮在上头的银白月辉一圈圈荡漾开来。
姜天成从没这么晚在这里呆过,有点新奇。
他不在意地将绣着云纹的雪白衣角全拖在地上,蹲在田坎上看了会儿月亮,但没过多久又腻了,站起身来回地走,边走边瞄方屿,嘴里嘟囔着来福怎么还不回来。
“姜少爷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等郎中就好,”方屿瞧他那副小孩儿性子有些好笑,“不必陪我。”
看出来了,这是在不耐烦,给他脸色看。
姜天成拍拍衣服上的泥,不屑一顾:“谁陪你了?我……我是想等着看看这狗还发不发疯。”
说罢他在门边随手捡了一根小棍儿,气势汹汹走到关着大黄的笼子前,“太坏了,怎么能真的咬主人,得揍一顿才行。”
平时这些狗怎么耍脾气不听训 ,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但这么伤人是头一回,他不是不生气的。
方屿拦他:“不用打了,我把它关进笼子就是惩罚,它会知道自己错了。”
当时他特意留下两个笼子,就是为了像这样的时候准备的。
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可是看着方屿手上狰狞的伤口,他又觉得太刺眼,刺得他浑身不自在。
——姜天成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有点愧疚。
好吧,就算有,顶多也只有一……点点。
他泄气地把棍子丢到一边,开始找茬:“这、这都怪你!要不是你说它们变乖了,我也不会想去跟它们玩,不跟它们玩就不会被咬,你就不会受伤……你看看!都说了人不能说大话,没有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啊!”
末了还咬牙切齿补充一句:“我看这狗,压根就没训好!”
“少爷,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方屿说,“前几天你不是都玩得很开心吗?昨日小花还叼来了你扔出去的麦秆。”
方屿看出他不服气,话锋一转接着说:“不过狗确实有问题。还请少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检查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一定给少爷一个满意的答案。这段时间您就先别来犬舍了,免得受伤。”
姜天成叉着腰,冷哼一声,勉勉强强准了。
正说着,来福带人飞奔而来:“少少少少爷!郎、郎、郎中先生来了!”
这郎中在镇上医术最好,常年给姜家看诊,是被来福硬生生从被窝里挖出来的。
他跑得气喘吁吁,药箱的盖子都翕开一半耷拉着,但给方屿处理起伤口来,手却稳如泰山。
先是倒了烈酒将伤口冲洗了三遍,洒上药粉,接着用烧烫的针穿线扎透皮肤,将被咬穿的肉皮缝合起来。
光是闻见针在肉上烫出的轻微焦味,一旁的姜天成就手心冒汗后背发冷。他紧张地去看方屿,却见他只是咬着牙,皱了皱眉。
“咬人的狗呢?”郎中忽然开口,打断了姜天成的发呆。
姜天成一愣,没懂找狗是什么意思。
方屿却听明白了,道:“先生,狗是家中养的,没有得疯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郎中道,“最好是能将那狗打死,取出脑髓,涂在伤口上,如此才能更加稳妥。”
姜天成倏地站起来:“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打死它?!”
郎中朝姜天成一拱手,“姜少爷有所不知,被狗咬伤,是极有可能感染疯狗病的。这病需要些时日才会发作,病人常常并不知道自己得病,可一旦发作便是药石无灵,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将狗的脑髓涂于伤口处,方可保人万无一失。(注)”
姜天成呆立在原地,脸色十分难看。
一旁的来福听了,心里也跟着咯噔了两下。
少爷爱犬姜家上下皆知,现在要杀少爷的狗,岂不是跟要他的命一样?可是倘若不杀狗,说不准这方屿的命就没了……这可怎么办?
方屿看姜天成的神色,缓缓对郎中开口道:“先生,我……”
“杀。”
几人一惊,齐齐看向姜天成。
他紧攥着拳头,面庞苍白,狠狠咬了咬下唇,“如果真能救他的命,那就杀。我,我亲自杀。”
方屿是为了救他受伤,要不是他,自己别说能不能忍过包扎伤口的那种剧痛,说不定连这条命都保不住。他就算再混账,也没法在这种时候袒护自己的狗。
只是明明是他犯错,却要大黄付出性命的代价,实在是不公……
“不用到那种地步,”方屿平和的声音响起,“我知道先生所言不假,但据我观察,大黄是没有疯狗病的,所以也不可能传染给我,用不上先生说的法子。”
姜天成猛地吐出一口气,惊喜地看他:“真……真的?”
方屿朝他点点头,似墨的眼瞳深处藏着一点不易发觉的笑意。
郎中在旁忧心忡忡地摇头:“不妥,不妥,小子你太托大……”
姜天成一颗心被吊得七上八下,忍不住抓住方屿肩膀晃了下:“喂,你确定吗?我都答应你可以把大黄杀了,你别……别到时候把自己命搭进去了,我可不想背人命官司!”
“确定,”方屿抿了下唇角,“少爷,我和它们朝夕相处,对它们很了解,你相信我。”
姜家这些狗,是幼犬时期便被买进来的,一直养在庄上没有放出去过。狗群近来也没有任何异常——即便有,也并不是犯病的迹象。他还是有把握的。
最后郎中无法,只得给他开了余下十几日用得上的药,临走前叮嘱他:“若是二十一日后你都没有发病,那多半便可放心,否则……”
凶多吉少。
郎中走后,姜天成的眉头一直纠在一起。
方屿刚想开口安慰几句,好让气氛不那么凝重,就听姜天成道:“虽然你受伤了,但我们的赌约可没有作废。”
方屿失笑:“自然,愿赌服输。”何况他也不一定输。
姜天成满脸不情愿:“但是,本少爷看在你事出有因的份上,可以给你延长时间,让你休息休息……”
“二十一日后,待你痊愈,再看孰胜孰负。”
*
那日回房后,李一树看见受伤的方屿吓坏了,又得知他是为了救姜家的纨绔少爷,对他免不了一通埋怨。
李一树想不通。
他的表弟确实为人正直,可也从不是这么舍己为人赴汤蹈火的人,甚至待旁人都不算热情……怎么一到了姜家,就对这少爷如此另眼相待?
若说只是为了涨工钱,那也不值当啊!
李一树苦口婆心劝说方屿不要在当长工这件事上过于真心,方屿敷衍了表哥几句。
他想起姜天成那个斩钉截铁的“杀”字,心里知道自己没救错人。
而且以姜天成一心想赢的孩子心气,竟然没有趁火打劫好让他输掉赌约,反而给他足够的时间休息,也让方屿对他有点刮目相看。
好像是真的想要感谢自己。
不过方屿没有时间休息。
午时,趁着所有人回房用饭,方屿来到犬舍打开了门。
他把从兽医那里买来的小剂量麻药拌进今天的狗食中,分到所有犬只的食槽内。
这种麻药对狗的身体无害,但会让它们睡上一两个时辰,绝不会轻易被惊醒,是兽医们给家畜看病时常用的东西。
方屿喂完食,耐心等了片刻,犬舍内的狗纷纷软倒在地,打起了呼噜。
他这才上前,挨个将大狗们身上浓密的毛发拨开,一寸一寸仔细检查它们的身体。
……
两日后,听说庄上的狗袭击主人的消息,潘民安赶到了姜家宅子里,请见姜天成。
“姜少爷,您看看这事儿闹的……”潘民安唉声叹气,“也怪我,当时就不应该放心将狗舍交给那姓方的小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训那些狗的,都把它们逼得要咬人了!少爷,我负责狗舍的时候,可从没发生过这档子事儿啊!”
姜天成盘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抛着他的琉璃珠子,眼皮懒懒搭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那潘先生的意思是?”
“少爷,恕我直言,训犬一事非常人能及,如果再像这样交给不懂之人随意糊弄,只怕前日之事还会发生!民安受过专门训练,定能将少爷爱犬调教妥当!”
“哦……”姜天成拉长了嗓子,似是有些动心。
潘民安心下窃喜,站直了身体,露出胸有成竹的自傲表情。
“出去。”
潘民安:“谢……少爷??”
姜天成说翻脸就翻脸:“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安排我了?给我滚出去!”
姜家小少爷,可不是浪得恶名的。
*
是夜。
空无一人的农庄里,犬舍门前忽然冒出一个人影。
人影左右看看,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上挂的铜锁。
今晚是上弦月,窗外月光黯淡,犬舍里又没有点灯,看着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来人却适应得很好,那架势轻车熟路。
从他进门开始,屋内便有狗闻到气息,躁动地将醒未醒。
那人并不害怕,径直走到木桌前,点燃一小截蜡烛,火苗跳动起来,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的脸。
正是今天被姜天成撵出姜家的潘民安。
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中,他圆脸上那对小眼睛显得更加不怀好意。
潘民安先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把里面白色的粉末抖入门口的食槽中,然后拿起一柄模样奇怪的刀具。
说刀不太准确,那东西更像茶针,只不过分了叉,顶端像个两角叉,十分尖锐。
潘民安握着手中的东西,阴沉着脸率先走向离门最近的雪爪。
而后猛然扬起右手,朝黑犬的脖颈处扎去。
“砰!”
就在那东西快要碰到雪爪时,刚刚被潘民安掩好的犬舍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潘民安一抖,手里的锐器啪嗒落到地上。
与此同时,身下醒来的雪爪一个利落翻身,将他扑倒在地!
油灯亮起,犬舍的狗发出此起彼落的狂吠。
潘民安怒吼一声,奋力掀开雪爪还想逃跑,眼前的人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拳头迎面打在他的下巴上,把他掼倒在地。
“果然是你,”方屿踩在他的背上,将他两只臂膀压到身后,冷冷出声。
“小兔崽子你快放开我!!你抓我干什么!我就是担心……担心你照料得不好,特意来看看狗的!”潘民安撕心裂肺在脚下扑腾。
当他看见方屿身后的人,面上惊惶神色更剧:“少、少爷!少爷我冤枉,我就是今天放心不下……我什么都没做!”
姜天成气得脸都青了,一句话没说。
方屿抓起他的头发,道:“潘先生,你这算不打自招吗?”
“别急,我替你说。”
原来,方屿接过犬舍之后便早有怀疑。
姜天成的狗一无疾病,二无品种劣势,又有懂狗的人专人驯养,不应当全都养成这样。
方屿那天将所有犬只药倒之后,才发现所有的狗身上都有新鲜伤口——是两个并排的孔状,伤口小,但很深。
假如是什么动物咬的,断不会咬得如此整齐,连发现伤口的位置都相差无几,所以只可能是人为。
联系狗群对驯养人的戒备,训练中时好时坏的焦躁,还有不甘心的前驯养人,方屿同姜天成一起设了个套。
他让人把自己被狗咬的消息透露给潘民安,知道他一定会趁机去找姜天成,好夺回自己的位置。
姜天成的拒绝会让他勃然大怒,如果事情是他所为,那他必然会再次对狗下手。
方屿拿起那把刀比对了雪爪脖子上的伤口,又捞起食槽里的东西闻了闻:“是烈性泻药。”
至少能把狗药个半死,足够让姜少爷辞退他这个渎职的养狗人了。
潘民安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满面,痛陈自己不该鬼迷心窍。
方屿走到姜天成身边:“少爷,送官吧。”
姜天成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人:“那多便宜他?我看不如剁碎了喂我的狗吧。”
潘民安吓得长嚎一声,嗝儿地昏死过去。
方屿:“……”
方屿无奈:“少爷,不要说气话。”
注:方法来自葛洪的《肘后备急方》,“杀所咬犬,取脑敷之,后不复发”。大概意思是以毒攻毒,起个疫苗的作用。
但这只是古方,有没有用两说,现实中可千万别用!一定要打狂犬疫苗!
*
李一树:不要对老板真心。
方屿:取得老板真心。
-
李一树:表弟,你可以敷衍老板的。
方屿:敷衍表哥。
李一树,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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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