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溪是下午变的天。
气温骤降,冷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子割肉。
周元从招待所后院那口水井里打了些水。不打算回去后,他将自己换下的背心和内裤搓了晾起来。
他坐在门前滑溜溜的台阶上,抬起头,数了数招待所二楼的窗户,一共五扇窗,其中那面玻璃上贴了淡黄色胶布的,是孟丁兰那间。
孟丁兰上楼去后就没再听见动静,她说自己要思考一些事,要周元别打扰她。但他觉得,孟丁兰应该是去睡回笼觉了。
他琢磨,究竟孟丁兰是哪儿没想清楚?
难道问题出在那碗鸭血上?
这时老板娘拎了只鸭出来,鸭子像是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奋力蒲扇翅膀,抖得鸭毛漫天飞。
老板娘平时没什么精神,丧气得很,但干起活来下手极快。她手里拖着把菜刀,眼睛也不睁,手起刀落,便在鸭脖上哗啦出一道血口子。
鸭血流进一只不锈钢大碗里,血红一碗。残烛似的扑棱最后几下,鸭子虚弱地垂下长长的脖子,奄奄一息。
老板娘收拾了满地狼藉,瞅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游手好闲的周元,幽幽说:“衣服别这么晾,夜里会结冰,要下雪了。”
周元看着地上留下的血迹,突然觉得今早那碗老鸭汤不香了。
他摸了摸口袋,翻出盒烟来。烟盒瘪了下去,只剩最后一根。他便又想,孟丁兰烟瘾比他重,他都没烟了,孟丁兰应该更没有了。
他直起身,打算出趟门,去村口买一包回,突然听见前院一阵喧闹,掀开门帘进入大堂,原来店里来了一群年轻的背包客,正嘻嘻哈哈的在柜台办理入住手续。
*
这应该是群还在读书的学生,顶着一张还没被社会毒打的得意洋洋的脸。他们一共五个人,三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每个人都背了一人高的行李。
他们的中心人物,是个梳马尾辫的女孩儿,长得不算顶顶漂亮,皮肤偏黑,圆眼,纽扣鼻,门牙有点长,笑起来时像只仓鼠,但胜在性格开朗,会表现,大大咧咧。
在她的衬托下,另外两位女孩儿看起来不太起眼,一个很文静,皮肤苍白,手脚纤细;另一个长了张方脸,齐刘海,下巴很长。
两个男孩也是对比强烈,一个个子瘦高,长相秀气白净;一个敦实些,人高马大,皮肤黝黑。作为过来人,在周元看来,这两位男同学似乎都对这个马尾辫儿有点意思,围着她鞍前马后,尽力献殷勤。
马尾辫显然更喜欢其中那个秀气白净的,她眼睛瞥着小白脸,却用手肘撞了那个模样憨厚的备胎追求者,说:“大壮,快去开房啊!”
这个年龄段的同学对“开房”两个字比较敏感,这句话突破了什么禁忌,引得其他人立刻哄笑起来。
这个大壮也笑了起来,好脾气地跑去柜台办手续,他问:“我们五个人,开几间房?”
马尾辫踮起脚尖,拍了他一下,嬉笑着说:“当然两人一间啦!你想什么呢!”
大家又笑成一团。
周元还有自己的安排,看了他们一眼后,便往外走了,这时,马尾辫却突然叫住了他,“喂帅哥!”
周元回头。
马尾辫又咯咯笑起来,挤眉弄眼地说:“我叫你帅哥,你就回头啊!”
周元开得起玩笑,眉尾挑了挑,说:“难道我不是这屋里头长得最帅的么?”
马尾辫噗嗤一声哈哈笑了起来,说:“好吧,我承认,你是比他们都帅一些,我是叫你呢!帅哥,你是本地人吗?你待会儿有没有事啊?我们想进村子里去。”
周元两手插进口袋,歪了歪头,说:“美女,你这就找错人了,我不是本地人。”
马尾辫一抬下巴,说:“不是吧?这鬼地方,不是本地人来做什么?哎呀!反正你肯定比我们熟的,出门在外,都是朋友,少废话啦,赶紧带路,待会儿我请你吃饭!”
现在周元也没别的什么事干,除了要出门买包烟,但那也是顺路的事,于是他点了点头,说:“好,我带你们到村里去,但丑话说在前头,我也是刚来,把你们带沟里去了,可别怪我。”
“行呀!”
*
几位同学上去放了行李,十来分钟后浩浩荡荡一起下来。
马尾辫是跳着从最后一级台阶上下来的,她自来熟地向周元扑了过去。周元身形一闪,没去接。马尾辫险些摔着了,于是气得狠捶他的肩膀,说:“讨厌!都接不住我,傻不傻啊!”
周元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说:“美女,你这手劲儿也太大了吧。”
“哎呀,别装啦,你这身板,我能打疼你?快带路,快带路!”马尾辫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跑到了最前头。
路上,马尾辫问他,“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周元。”
“哪个元?你看起来不圆啊!”
周元说:“一元复始的‘元’。”
“哦,我叫黄美。”马尾辫说,“美丽的美。”她挨个介绍自己的朋友,“这是大壮、李小哥、莉莉和阿珠。”
周元带他们到村里去。一路上,马尾辫话最多,叽叽喳喳地没个安宁,这样虽然很烦心,但也有好处,那就是不出十来分钟,她已经将他们打哪儿来,上哪儿去,一股脑全告诉了周元。
原来他们也是楚城人,在L大读书,上这儿来跟他们有同一样的目标——“吕华”。
马尾辫说道:“你不也念过大学吗?大学里都有很多社团,但我看什么校报啊、健身啊、体操啊、cosplay啊,都无聊得很,我就想,嘿嘿,不如我们搞个灵异小组,专门调查灵异事件,这多有意思啊!嘻嘻嘻!”
说着,马尾辫还将他们的建的公众号给他看。打开第一篇标题是:《深夜山村老公鸡频频打鸣,究竟是人性的丧失,还是道德的沦丧?》
看起来怪有意思的,周元往下滑,好奇地问:“所以,这只鸡为什么半夜叫呢?”
马尾辫耸了耸肩,说:“因为这户人家狗窝破了个洞,就让土狗暂时去鸡窝里睡觉。土狗晚上睡觉爱摇尾巴,它尾巴一摇,就打到大公鸡身上去了,大公鸡就叫起来了。”
周元:“……”
他说:“你这不是标题党吗?”
“哎呀~”马尾辫无所谓地说:“标题党就标题党,大家不就爱看这种有噱头的么?”
周元随口问:“那这次的案子,你们准备叫什么标题?”
马尾辫摇头晃脑地说:“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能抢在我前头发网上去了。”
周元说:“我又不是网红,跟你们可比不了。”
马尾辫神秘一笑,说:“我准备叫:‘与暗黑之神交易的代价’”
周元一愣,不笑了。
他停下脚步,一把将还蹦蹦哒哒往前跳的马尾辫手腕拽住。
常年挖坑开棺,他的手劲儿今时不同往日,抗风抗造的冲锋衣下全是健壮的肌肉,一拳撂倒壮汉轻轻松松,更何况是抓一个小姑娘了。
他脸色阴沉,像提小鸡崽子一样将马尾辫抓住,说:“为什么要叫这个?”
这帮小屁孩儿可不是孟丁兰,光看几张照片,就知道这是基于双向契约交易的巫术,除非……他们在撒谎。他们的身份并不是大学生这么简单。
马尾辫被抓得痛得要命,她根本不知道周元怎么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但她也不是好捏的柿子,对周元一阵拳打脚踢,没捉住的那只手还要去抓周元的脸,“痛,痛!放开我。”
“说。”周元更用力了,他轻轻松松地将她另外一只像鸭翅膀一样胡乱扑腾的手按住,“说了我就放了你。”
“你,你做什么呢!”另外两个男生想上前英雄救美,但他们也都是外强中干只会读书的乖乖仔,周元横了一眼,他们就不敢再上前。
马尾辫几乎要哭了出来,她满眼通红,哽咽地说:“最近不是有个电视剧很火吗?叫《与幸运女神做交易的代价》,这不是蹭热点吗?犯法了吗我?”
周元一直不爱看电视剧,所以对这部剧没怎么听过。他半信半疑地掏出手机,上网搜了搜,发现的确是近期热度最高的新剧。
他再看,这几个小孩儿已经被他吓傻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不像是装的,是真的傻。
周元松开手,马尾辫立刻哭了起来,跑到她的朋友中去了,满眼委屈地用眼神指责着他。
周元不觉有什么愧疚的,只是叹了口气,淡淡地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没点真本事,就不要出来乱跑,真遇到麻烦了,没人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他将兜里最后一根烟抖出来,点上,向不远处那两只大石头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再往东走,就是村子,里面有市集,卖衣服、吃的、喝的、玩的,你们买了东西,赶紧走,听见了没有?”
几个孩子被他吓得直跑,边跑还边回头望他,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吐槽他什么。
*
从小超市里买了烟和打火机,周元出来时又碰见了那帮学生。
不是什么巧不巧,也不是什么谁跟着谁,单纯只是因为这里只有一条扬尘土道,来的人要往这边走,去的人也要往这边走。
他们没看见他,气氛并没有因为他的威胁而紧张,还是和刚来时一样高昂,显然没有听取他的警告,一点打道回府的意思都没有。
他们买了许多东西,有热水壶、围巾、雪地靴,大包小包一大堆。
这倒是给周元提了个醒。这次降温降得急,孟丁兰行李里连身带毛的厚衣服都没有。等那帮小孩儿走后,周元也进了集市,挑了两条合眼缘的围巾,和香烟一起带了回来。
敲了敲孟丁兰房间门,屋里床榻一响,孟丁兰出来开门。
周元心想,果然被他猜对了,孟丁兰才没有思考什么大事,她就在睡大觉!她穿着一件红色真丝吊带睡衣,外面“意思意思”地披了条搭建肩,露出来的锁骨和大腿根白得晃眼睛。
周元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提起包装袋道,“兰姐,我给你买了礼物,集市上买的新围巾。”
孟丁兰秀气地打了个哈欠,侧过身,给周元让了条道。
周元刚进来,便听见隔壁屋女孩儿的对话清晰可见地传了过来。
“难怪那个帅哥不理你,原来他屋里藏了个老女人。”
孟丁兰:“……”
周元:“……”
此时周元脑子里脑细胞异常活跃,拼死拼活地认真思考着这时候应该说句什么力挽狂澜。
女人对年龄异常敏感,而孟丁兰今年究竟多大,至今周元心里没个数。
他只知道,孟丁兰是不过生日的。
他甚至没见过孟丁兰卸妆的样子,就像现在,即便是刚刚起床,她也是妆容得体考究,眉眼精描细画,最暴露年龄的眼角连一条细纹都没有,光滑得像刚刚剥开的鸡蛋。
但直觉告诉他,孟丁兰应该不小了,她身上有经过世事后特有的女人味儿,举手投足,风情万种,这不是年轻女人能养出来的韵味儿。
隔壁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你看见什么老女人了?在哪儿看见的?”
“回来的时候呗,那个女人站在窗户前面,就看到了。”
“她长得漂亮吗?”
被问的人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还行吧,长得有点像那个谁谁谁当红流量。”在女人之间,长得还行,算是一个相当高的评价了。
马尾辫说:“哼,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女人年纪大就没人要了,谁不喜欢我们这种年轻的?我看那个周元,是脑子有病吧?亏我还觉得他长得帅。哼,算了,不跟这种人计较,快看,我这条围巾好不好看,没想到集市上的东西这么便宜呀……”
周元越来越尴尬了。作为当事人,现在只是后悔,非常后悔。
孟丁兰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周元脸上的渐变色,然后目光向下,落在了他手里提着的包装袋上。
她悠悠道:“周元,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做我们这一行的,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指不定那一天,人就没了。我预想过自己数百种死法,但其中没有一种是这样的——丑死的。”
周元:“……”
孟丁兰转身去往洗手间,当她出来时,她已经换了一身装扮。上身是黑色皮质风衣,脚上是一双露脚踝的细带粗跟珍妮鞋,走路时能看见薄薄黑色丝袜下凸起的脚腱,她看起来还是单薄,像是一根向上生长的芦苇。
她两手插在口袋里,轻描淡写地睇着他,向他抛去两枚硬币,说:“这次把你的铁锹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