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在一家歌伎坊找到了闵惠,彼时正在雅间里搂着美人喝着小酒听着小曲不要太悠哉。
兆很有礼貌的在推开门后敲了两下。
闵惠一看兆的脸色便猜到人是来干嘛的,抬手让屋里的人出去,一边招呼兆坐下一边好奇的问:“大夫不是从来都不涉足这些地方的吗?”
兆在贵族中堪称泥石流,酒色财样样不沾,却又滑不溜秋的。
因着他为嗣君祚做事,多年来将嗣君祚给保护得滴水不漏,不少人无法越过他搞死嗣君祚便想着先搞死他再搞嗣君祚,结果甚为惨烈。
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有七情六欲便有弱点。
美酒美人财富,总有一款是你喜欢的,只要有喜欢的那就有弱点。
兆活生生的做到了无懈可击。
赠他美酒,他拿来送人,自己从来都不饮。
赠他美姬娈童,他都赏给了下属。
赠他财富,他也同样用来赏赐和抚恤下属。
比起那些自诩生活清简质朴的贵族,兆这才是真正的清简质朴,清简得不比苦行者逊色。
伎坊这种地方,十个贵族至少九个半会踏足,剩下半个是嗣君那种,后院有全国各地进献的各色美人,不论是容貌还是才艺都碾压伎坊的伎人,不需要跑伎坊来找乐子。
兆问:“先生花着我的钱为我的政敌对付我不觉得过分了吗?”
游士们虽然在报复不尊重自己的王侯贵族这方面有点无下限,但寻常时行事还是有最基本的准则的。
不会在吃着甲的禄米时为乙办事,哪怕觉得乙很对自己的胃口,想为乙效力也会先和甲分手,再清清白白的去找乙,吃乙的禄米为乙办事。
若无这条默认的底线,王侯贵族们也很难放心的用游士。
当然,例外肯定有,比如间,但闵惠这样的人才,兆觉得应该没人舍得拿来做间。
这也使得他愣是没想到算计自己的人里有闵惠。
闵惠递过去一盏米酒。“吃杯酒消消气。”
兆一点饮酒的兴趣都没有。“解释。”
闵惠算计他,但又故意让他发现,他无法理解闵惠什么逻辑,若非如此也不会跑来见闵惠,早让人送闵惠归西了。
“我说我对大夫没有恶意,大夫可信?”闵惠笑吟吟的问。
兆一脸我读书虽然没你多,但你要驴我也请编得像样点。
闵惠也知道兆不太可能信自己,被自己坑得不轻,兆要是能信自己也没法活到今天,便没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大夫也是葛天侯之子,难道不曾想过取嗣君而代之?”
兆想也不想的道:“我是私生子。”
不入宗庙不入族谱者,哪怕是亲生的,也什么继承权都没有。
闵惠颌首。“所以你将嗣君祚当成你的出路,想通过他成为郗同那样的权臣?”不能当国君那就当能够掌控君王生杀予夺的权臣。
兆不语。
“大夫此打算委实不智。”闵惠叹道。“嗣君祚并不信任你。”
兆无言的瞧着闵惠,这还不是阁下害的。
闵惠继续道:“大夫觉得是我算计你失去嗣君祚信任的?”
“难道不是?”兆反问。
闵惠摇头。“大夫可曾听说三人成虎?”
兆愣住。
闵惠悠哉的道:“嗣君祚优柔寡断,多年来你将他保护得滴水不漏,并经此得到了诸多权力,他看似乐得自在,但他真的完全乐得自在,不曾担心过你吗?”
“他一直对我很信任。”兆道。
人心隔肚皮,但行动上,十数年里,他不曾有过一丝对不起嗣君祚的地方,嗣君祚也没对他有过不信任,直到最近。
“但怀疑的种子从未消失。”闵惠道。“他的身边不止你一个人,只是你最能干,而你手中权力的每一分增加都会为你带来更多向他进谗言的人。”
“嗣君并未听信谗言。”
“刚开始肯定没有,也没当回事。”闵惠笑。“但听了十几年,他真的一点都没听进心里?若非三人成虎,此次怎能轻易被我离间?”
他的离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不是主因。
对于上位者而言,权力交托给另一个人,是绝不可能不猜忌的,越是依赖就越是恐惧,恐惧哪一天遭受背叛。
伴君如伴虎,莫如是。
兆无法反驳。“那你又想得到什么?”
说闵惠投靠了别的少君们吧,他的确帮别的少君进行了这一出离间,但他又在事后让兆发现怎么回事,显然不是真心投靠少君们,可兆也想不通他图什么。
取代自己成为嗣君祚依赖的臂膀,且不说有自己这个前车之鉴在闵惠还会不会去重蹈覆辙,便说闵惠的性情,没个中间和稀泥的,他很难与嗣君祚好好相处。
且看闵惠的行动,完全没有同嗣君祚复合的意思。
“我说了呀,我要大夫你取代嗣君祚。”闵惠一脸坦然的道。
兆咬牙道:“我也说了我是私生子。”
闵惠沉吟须臾,问:“大夫你觉得,若葛天侯只剩下你一个选择,不选你便要江山拱手他人血脉,他会不会选你?”
兆愣了下。“大君甚爱嗣君。”
“好吧,这个问题我也不是那么确定。”闵惠道。“不过他不同意也无妨,若后宫同意呢?”
后宫?
后宫怎么可能同意一个私生子上位?
兆下意识想反驳但很快反应过来葛天侯的后宫情况不一样。
若是有自己的子嗣,后宫妃妾们肯定支持自己的子嗣上位,但子凭母贵,为了嗣君祚的安全,葛天侯后宫中那些出身高贵的妃妾都没有子嗣。
没办法,她们中任何一个生了孩子,嗣君祚就得滚开。
有嫡嗣时,嫡嗣没死干净,庶嗣就不能上位。
没有嫡嗣时,庶嗣中谁的母亲血统最高贵就立谁。
葛天侯为了韩姬与嗣君祚不是一般的用心。
但这份用心方便了嗣君祚的同时也方便了别的孩子,比如后头的庶嗣们,虽然他们母族出身不高,但嗣君祚同样也不高,差距太小,这才在葛天侯偏心偏得没边的情况下还能闹腾得这么厉害。
兆沉默了。
闵惠再接再励道:“你难道一点都不想坐上那个位置?所有人都说那不属于你,何不证明给所有人看?”
兆迟疑了下,还是道:“那个位置属于嗣君。”
葛天侯是不会允许非韩姬所出的孩子继承社稷的。
而且闵惠是否可信也是个问题。
做人要务实。
知道对方对嗣君祚还没死心,还没放弃权臣梦,闵惠道:“这么大的事,你一时半会下不了决心也很正常,慢慢想,我等你。”
破镜纵使重圆也仍会留下丑陋的裂痕。
闵惠相信嗣君祚在找不到比兆用得更顺心的奴仆时会转身与兆复合,但他不相信经此一事这俩人还能对彼此毫无芥蒂。
当信任不存,当彼此都心怀芥蒂,换个人说不定会认命,相信人与人生来就不平等,自己应该用忠诚与行动去打动主人。
但兆不是一般人。
一个以郗同那样的权臣为目标的家奴,他心中对主人能有多少忠诚?
郗同可是在国君与自己政见不合时干掉了国君的权臣。
不过话说回来,礼崩乐坏的时代里,有几个权臣是没弑君记录的?
没干掉过君王的权臣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权臣。
兆狐疑的看着闵惠,太好说话了,不免令人怀疑这家伙是否准备了别的坑在等着自己。
鉴于自己已经被坑了一次的遭遇,兆之后一边等嗣君祚栽跟头一边关注闵惠,出乎意料,闵惠没再做什么,但葛天侯的后宫与庶嗣们想搞嗣君祚的太多了,闵惠与兆什么都不用做便很快看到了兆栽跟头。
对于往来列国找寻明主且无恒产的游士们而言,择主的标准很慎重,而诸多标准中的第一条便是:主上必须尊重自己。
如果甲不尊重,乙却很尊重,游士们踹了甲投入乙的怀抱不会有半点犹豫。
贵族们说游士无恒产者无恒心,未尝与游士们的这种作风无关。
比起因为封地、血统而绑死了,出奔他国等于舍弃一切的贵族,没有封地没有家族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游士们跳反的成本太低了。
但与之相反的是,若给予游士真诚的尊重,那么这些游士又会是比贵族更忠诚的臣子。
贵族会为了自己与家族的利益手起刀落干掉国君,游士不会,对于自己选择的明主,游士会心甘情愿的献上一切,包括生命。
然最大的问题也出在这。
王侯贵族打小高高在上,生来就被所有人捧着,周围的人献上忠诚为己牺牲是理所当然且天经地义的事,将他人的牺牲与忠诚当成理所当然的人会懂得尊重下位者?能做到持之以恒的哄着下位者?须知越是有才的游士越是心高气傲越得哄。
士人不是傻子,越是国士无双的士心性便越通透,通俗点便是人精子,王侯贵族们的心思在他们眼中几乎是透明的。
能够给予尊重的明主太少,游士们也不是不懂事的,毕竟他们不是恒产者,要吃饭的。
主上给予多少待遇,他们便回报多少。
君以国士待之,吾以国士报之。
这是士人向往的传说,传说终究只能是传说,现实永远都是君听不进人话一定要作死那就算了,爱咋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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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