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之彧其实在听,左手摩梭座椅只是他不耐烦的信号。
沈兼的年纪几乎可以做他的曾祖母,资历更是像一棵在曙光城中扎根生长的参天巨树,虽然单纯就职位而言他们平级,可瞿之彧面对她的时候,还是得用足够的教养安静去听议事厅对审判庭这几年做法的评论。
沈兼头发花白,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那是被金属头骨支撑的结果,这让一张很慈祥的面容变得怪异,她缓缓开合着饱满的嘴唇,伸出一根挂着珍珠手链的手在空中对着一排蓝色的数据轻轻一点。
一张密密麻麻排列的表格展开在瞿之彧面前。
“今年的犯罪率比起前两年并没有明显的下降。”沈兼转动着眼球,毫无感情地评论着那张表格,“审判庭功不可没,那些重回社会的‘蜮’再犯案率是百分之十三,这个数据虽然在审判长提交的报告预测范围以内,但这同样代表了‘蜮’本身的不可逆转性。”
瞿之彧扫过那些被精密计算的内容,在这间黑暗的会议室中保持沉默。
沈兼抬起头,不再看那张悬浮在空中的表格,她靠在审判椅的皮质软垫里,“审判长提出对整个审判庭的规则进行改革,出于尊重,我们签署了文件,现在成果并不明显,按照合约,议事厅和部署局有必要提出第一次反驳。”
“因为百分之十三,放弃百分之八十七吗?”
听到“反驳”两个字,瞿之彧抬起手,素环戒指映着周围的冷白光线,他挥手将表格送到林圳面前,“我想林老师应该明白,审判庭选择重回社会的‘蜮’有一定标准,并不是每一个犯罪者都有这样的机会。”
林圳双手交叠在小腹前,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条纹西装,其实这样的三方会议他是最没有发言权的一方,不管是议事厅还是审判庭,部署局都只是遵照他们的结果做事,但是眼下瞿之彧却把问题抛给了他。
林圳认为这是瞿之彧对他的一些尊重,于是他抬起眼,看向那张由议事厅签署的密密麻麻的表格,微微睁大了眼。
其中不乏业内佼佼者,这些人在走向曙光城财富或是权力巅峰的同时,却不约而同地走向了一条完全与之相悖的道路。
犯罪。
其中一个名字居于顶端,冷蓝的电子光线填满了那一行,像是毫无生命力。
他口中干涩,想点开查看详细资料,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这个权限。
林圳看一会儿那个名字,他将双手放上椅子的把手,沉声道,“我认为,有必要进行第二次评估。”
瞿之彧有一丝放松的神色,很显然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今天这场会议的结果已经十分明显。
但有人满意必然伴随着他人的不满意。
沈兼转过僵硬的脖子看他们,关节处可能因为润滑过度,她扭头的时候像极了一只开始旋转的陀螺,“瞿审判长是为了靳敛?”
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丝毫不避讳这个常人不敢提及的名字,同样用那只挂着珍珠手链的手点开了那行冷蓝的名字。
不到一秒的提示音过后,偌大的资料页面呈三角状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三人面前,锥体屏幕像一只倒悬的金字塔,缓缓旋转。
资料页上是二十岁的靳敛,年轻张扬的面孔,浅茶色的眼瞳中却像是一团死灰。
温暖的会议室因为这张脸的出现仿佛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瞿之彧有一瞬的呼吸凝滞,他握紧了审判椅的把手,“身为审判长,我有保护每一个公民的职责,不仅仅是为了他。”
“看来把身体上的一切换成机器也有不太好的地方。”沈兼触摸着自己的胸口,暗红色西装下,她除了那颗心脏和大脑,连皮肤也植入了抗氧化的药物,“瞿审判长似乎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曙光城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力,比如我选择带着这些管道与机器活着,比如你的上任徐审判长,选择在中央医院停止大脑留存手术,自动消失在这个世界,现在你也有这样的选择,一个让自己更契合审判长位置的选择。”
她循循善诱,“曙光城有人性化的规定,一旦婚姻中一人决定结束这段关系,那么这段婚姻在法律上已经无效了。”
沈兼目光挪到瞿之彧左手无名指的素环上,“更何况是一个已经成为‘蜮’的伴侣。”
她一直在微笑,本身就十分怪异的老太太笑起来更加诡异,像是白纸被撕破鲜红的一道口子。
瞿之彧明白她的意思,他冷漠道,“曙光城的律法规定,如果婚姻双方都没有提出结束这段关系,那么这段婚姻就依然存在,今天只是针对制度改革,而非针对我的私人生活。”
他不想在这间充斥冰冷数据的黑色会议室里多呆,更不想与一个机器组成的半人谈论婚姻关系,于是他起身走下审判椅,面前的屏幕也随之熄灭。
甜美的机械女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曙光城议事厅祝您新的一年圣诞快乐。”
麻木与厌恶的情绪突然涌了上来。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团吸饱了污水细菌的脏抹布,凝重阴沉地像是能挤出具象化的液体,肆意地恶心着他的全部。
“哈哈哈”身后依然坐在审判椅上的沈兼发出一阵程式化,不带感情的笑声,瞿之彧僵直着身子站在会议室的门口,抬起手指。
指纹认证完毕的瞬间,他快步走了出去,无视了身后的一句,“圣诞快乐,瞿审判长。”
随着会议室大门的闭合,会议室内再次恢复了黑暗与寂静,除了闪烁着蓝光的浮空数据屏和那张资料页。
会议室外,是一条欧式长廊。
沈兼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繁复奢华的艺术,虽然城中一切行为都已经数据可视化,在议事厅的最高层依然保留着她小小的癖好。
会议室大门上繁复的雕花与巴洛克水晶恰到好处的掩饰了背后的一切自动化机器,门内是黑暗与电脑蓝光,门外是暖黄色的壁灯和圣诞花纹的厚实地毯。
门内门外,几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如果不是玻璃窗外井然有序的城市场景,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中世纪。
瞿之彧平复心情,他沿着长廊缓缓地走向三座大厦中间,议事厅,审判庭与部署局由一条空中走廊衔接,能进入这里的,无一不是历代三署的最高长官,他们在这个地方一手制定了城市规则。
他走到审判庭的电梯前,无意识地看向了高大的穹顶,仿造西斯廷教堂壁画的半圆形屋顶绵延在整条走廊中。
议事厅上方是一双粗粝的大手,沾满泥土的指甲几乎嵌入书皮,捧着一本棕色的圣经,走至下方会有铺天盖地的压迫感,部署局穹顶对应的则是一副著名的《创造亚当》。
而审判庭的穹顶下是用传统五彩颜料勾勒出的一副混乱的油画。
乐园中树藤交缠,赤\裸的男女举着一只饱满的苹果,面容狰狞,不远处的麦田里,该隐杀死了亚伯。
这幅画名为《伊甸》。
触犯上帝指令的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乐园,就像接受审判过后被流放进入隔离区的“蜮”。
“叮——”地一声。
电梯在瞿之彧面前停住,他走了进去,在进门的一刹,嵌入手腕的通信设备弹出一条信息。
蒲亚和龙誉存的脸挤在一起,有些滑稽。
他两指放大浮空屏,那头蒲亚已经喊了起来,“老大,靳老师班上的一个女学生死在了讲台里!”
警务厅。
靳敛本分地坐在他的专属座位上,面前摆展开着高二年级学生的名册。
屏幕上一共二十五个学生,其中乔倾的名字已经成了灰色。
陈冕给他到了一杯水,身边的心理医生正实时监测着靳老师的心理状态,他的情绪检测报告显示起始于一个小时前,截止于现在,他虽然脸色苍白,但情绪已经完全平复。
而在六点四十八分的时候,靳敛情绪游移到了C级与D级之间,是极度危险的信号,而眼前的人却浑然不觉的坐着,盯着屏幕上乔倾灰色秀丽的脸。
这实在是太古怪了,心理医生抬起眼睛打量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普通人的情绪指数一旦跌破C级会处于极度恐慌或者是暴躁的状态之中,要自我恢复到平常的状态全靠自愈需要六个小时,就算交给最优秀的心理医生进行干预,最少也要一个小时。
靳敛虽然心理状态一直很差,但他的恢复力却惊人,六点四十八分跌破C级到恢复只用了不到五秒。
陈冕与心理医生对望了一眼,对方显然明白了陈冕的意图,合上治疗页,离开了洁白的问询室。
乔倾的照片是一张微笑的照片,长卷的黑发,代表着卡布尔学院的格纹校服和一双总是弯曲的眼睛,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漂亮到让靳敛不自觉产生亲近感。
然而这样一个女孩,在圣诞夜给了他一份令他惊讶的礼物。
那颗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此刻正躺在他的办公室抽屉里,与其他十几个装着礼盒的苹果一起安静地呆着。
仿佛不受控制,重新走进教室,将手伸进讲台时,他取走了那颗苹果。
“乔倾的大脑已经移交中央医院,正在尝试复活。”陈冕的安慰仿佛把他拉回了现实,“靳老师不需要太难过。”
靳敛摇头,“我不是在难过,我是在想这件事和涂守星有什么关系。”
他指一指另外一张照片,斯文清秀的男孩子位于照片中央,与其他朝气十足的二十四个孩子不同,涂守星的笑容有些僵硬,仿佛那不是入学照片而是入狱照片。
陈冕摇头,“涂守星大概率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靳敛手指微颤,“也是,他是个很好的男孩。”
陈冕看着那张带着眼镜的照片,皱眉道,“你的学生为了圣诞派对切断了教室的监控电源,派对结束的时候涂守星已经回家,他在学校遇到你的时候,正好是他回教室取考试资料的时间。”
涂守星回到教室取走资料后,没有发现异常,他的身上没有血液痕迹和任何撕扯迹象,况且乔倾的死亡方式绝不是一个瘦弱的男生可以独立完成,公安部甚至没有找到她剩下的躯块。
“调查乔倾是公安部的事情。”陈冕敲了敲桌面,她的眼神十分睿智,其实能与靳敛说这么多已经是她权限之内的极致。
“靳老师,邀请你来到这里是因为你的精神状况出现了极大的波动,不健康的精神状况配合突发案情可能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
相似的话听过无数次,他明白陈冕已经采取了最温和的说话方式。
人类天生带着情绪感染这样的体质。
C级以上的情绪波动尚可维持在稳定状态,而极度消极的情绪与负面的感受会像瘟疫一样蔓延。
一个消极情绪的携带者走在人潮中,也许是通过交流,也许是通过触碰,他们所携带脆弱的情绪根源就会短暂的感染到别人身上,运气好的会很快平静恢复情绪级别,而运气不好的脆弱者会面临同样严重的情绪灾难。
换句话说,靳敛这样的体质在接触死亡之后,几乎是病毒一样的存在。
靳敛露出苦笑,他摘下自己的眼镜,揉了揉发涩的眼角,语气平静道,“我接受一切干预治疗。”
他不再看那部名册,简洁道,“社区医院还是中央?需要多久才能恢复正常生活?”
陈冕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发问,她摇了摇头,“不,涉及重大案情的情绪波动人员,一律由审判庭做出决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伊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