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往周围看去。
在世博会的众多参观者当中,有一位绅士格外引人注意。
当然,我认为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人是格蕾丝。
很明显,她并没有把霍布利那家伙的话放在心上,这令我感到高兴。
比起霍布利那番做作的表现,我认为,眼前的绅士要更加讨人喜欢。
这位绅士身上穿着不太正式的粗花呢套装,右手指间夹着一根上好的哈瓦那雪茄,左手把一根白蜡木手杖靠在墙上,腾出手来,有些不耐烦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
我看向格蕾丝时,发现她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说实话,这位绅士更适合坐在酒馆里,拿着橡木啤酒杯,和水手们闲聊。
他看起来和这里格格不入,仿佛一个突然继承了遗产的冒险家,强行挤入了充满艺术氛围的法国。
这里的绅士们和他站在一起,会显得格外纤细柔弱。
无论是从体格还是从精神上讲,似乎都是如此。
“是有人邀请他过来的。”
格蕾丝用笃定的语气对我说。
“至少邀请他的人,是一位传统的绅士。”我回答。
人和人交往的时候,有种很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他们总把自以为高雅或者有趣的东西推荐给新朋友,但却很少考虑,他们的新朋友是否适合这些东西。
这位绅士不适的样子,简直就像是被人捆着带过来似的,可以想象,他是不太情愿参加这种“高雅”的活动的。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他来了。”格蕾丝暗示性地箍紧了我的手臂,往入口那里看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毕竟长时间盯着一个陌生人看,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我们也只能偷偷观察一下这位急匆匆赶来的绅士。
尽管我和格蕾丝都不认为,在这种公共场合会发生什么凶杀案,但这并不耽误我们在这此展会上找点乐趣。
“他刚见过私人医生。”格蕾丝抬头看向我,说道。
“你们不觉得这很奇怪吗?”霍布利这时插嘴说道:“反正我不会和身体不太好的人交朋友,大多数喜欢冒险的人应该都不会喜欢。”
说实话,霍布利说这话时的嗓门儿并不低,让我简直想立刻拉着格蕾丝离开这个鬼地方。
“啊,您再大声一点,恐怕卢浮宫里的人都要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我讽刺霍布利的同时,小心翼翼地往那位刚刚进入展馆的绅士的方向看了一眼。
幸运的是,他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而格蕾丝站在我的身侧,手里拿着一份红酒清单,目光却并没有聚焦在清单上。
她依旧在观察门口的那位绅士。
每当格蕾丝决定要调查一件事的时候,她就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我敢打包票,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可以在格蕾丝面前蒙混过关的话,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我。
因为我了解她所有的小动作,这是其他人所不具备的能力。
当然,我也是最不愿意欺骗她的人。
这一点值得庆幸。
不过格蕾丝突然露出这种神色,还是让我有些惊讶。
因为对于我们夫妻两人来说,“推理游戏”和“破案”完全是两码事。
格蕾丝不会用“破案”的态度,来对待一个日常的推理小游戏。
除非它已经,或者即将变成一起案子。
而且格蕾丝的嘴角抿得紧紧的,让我不由怀疑,这位新来的绅士,是个潜在的杀人犯。
即便现在我还没有看到任何苗头。
格蕾丝的举动让我忍不住走动了几步,借着人群的遮挡,观察起了新来的绅士。
这位绅士手里拿着一根红榉木手杖,顶端的把手是黄金制成的,下方雕刻着精美的巴洛克花纹,上方做成啦小猎犬头颅的形状,一看就价值不菲。
不过手杖的主人似乎并不怎么爱惜这根昂贵的手杖,以至于手杖本身磨损严重,黄金把手上,也有不少划痕。
他的脸色和很多病人一样,呈现着不正常的蜡黄色,神色也非常忧郁。
尽管霍布利刚才的大嗓门让我震惊,但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说法。
通常来讲,一个热爱冒险的人,很难和体弱多病的人成为朋友。
因为他们在生活中很少有交集。
“哦!波特兰,你看起来比上次还要憔悴,我想你应该多出来散散步,经常待在室内,空气里的毒素会毁了你的身体。”看起来像个冒险家的绅士担忧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关切得说道。*
然而他的朋友波特兰先生似乎并不想讨论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导到了两人各自的产业上。
正如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波特兰先生非常富有。
他的酒庄虽然不是一级酒庄,但也在展会的名单之上。
不过由于身体原因,这次代表波特兰家族参加展会的,是他的弟弟。
而和他约好在这里见面的那位“冒险家”先生,则姓高缇耶,是一位烟草商人。
欧洲通常不种植烟草,上好的烟草,往往都出产于炎热地区。
像是马尼拉雪茄、哈瓦那雪茄,都是大受绅士们追捧的烟草。
不过相对的,烟草商人们作为中间商,总是会来往于这些炎热、混乱又危险的地方。
也难怪高缇耶先生的身上会有一种冒险家的气质。
“但是,我认为你得为自己的健康考虑考虑,波特兰。虽然我自己也在抽,还把它们卖给别人,但是雪茄对于病人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东西。”
高缇耶先生不太在乎形象地耸了耸肩膀,“我可不想下次去你家做客的时候,被那位漂亮的女护士像监视犯人一样盯着。”
“看在上帝的份上。”波特兰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别再提我家里的那些事了,就像你说的,我现在就像监狱里的囚犯。酒庄的主人不能喝红酒,也不能抽雪茄,这太荒谬了。如果每天都要过这种清教徒式的日子,我宁可少活几天。”
当我听到这的时候,格蕾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边,用她那只戴着丝绸手套的手,抓紧了我的小臂。
我稍微歪了下头,方便她凑到我的耳边说话。
“看到了吗?他说最后那句话时的表情。”格蕾丝的声音有些凝重,“他说的是真话,约瑟夫。”
伴随着格蕾丝的耳语,波特兰先生细微的表情在我眼中仿佛被无限放大了。
我甚至可以看清他眼睛里的红血丝,以及那张蜡黄色的脸上透出的,一丝疯狂的潮红。
一个人提到吸烟的时候,怎么会是这种表情呢?
或许波特兰先生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在一名侦探的眼里,他一闪而过的神情简直明显得可怕。
说实话,我在听到格蕾丝的话之后,下意识想到了一样东西——鸦片。
但是那位高缇耶先生,不太像是倒卖这种东西的人。
确切得说,他身上没有奸商所具备的“邪恶”气质。
而且,波特兰先生看向高缇耶先生手里那支哈瓦那雪茄的时候,眼神里的确有一种怪异的渴望。
格蕾丝悄悄地冲着莱斯利先生打了个手势,莱斯利先生向一位红酒商人说了声抱歉,然后大步走了过来。
“公爵夫人。”
格蕾丝低声问道:“看看波特兰家出产的红酒摆在哪里,莱斯利先生。”
莱斯利先生有些好奇地看了我和格蕾丝一眼,但严谨的性格,导致他最终什么也没问,鞠了一躬就转身带着格蕾丝交给他的任务走了。
“这可能有点多管闲事,但是我没办法放任不管,约瑟夫。”格蕾丝摆弄着手套上装饰的珍珠,有些焦急地摩挲着手指。
“我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侦探,他们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不是逻辑严密的推理能力,而是对生命的重视。
格蕾丝知道生命的珍贵,因此不希望惨剧在自己的面前发生。
很快,莱斯利先生就找到了波特兰家族的红酒展位。
我和格蕾丝都没有和那位一脸病容的波特兰先生打招呼,反而装作一副对波特兰家的红酒很感兴趣的样子,在谈话中结识了他的弟弟——一个开朗健谈的年轻人。
波特兰先生看起来有三十七八岁,他的弟弟却好像比他小得多,只有二十几岁的样子。
当莱斯利先生介绍了我和格蕾丝的身份之后,这位年轻的——
为了把他和那位生病的波特兰先生区分开,我会在这本书里,暂且略显亲密地称他为莱昂。
总之,莱昂试探性地对我和格蕾丝发出了邀请。
尽管这不太符合礼节,但是在旅行当中,游客们通常会比平时更加放松。
尤其是在法国。
我能看出来,莱昂对我和格蕾丝答应做客不抱什么希望。
不过格蕾丝的回答却吓了他一跳。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对酿造红酒的过程很感兴趣。”格蕾丝语气活泼地说道。
她冲着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对吧,约瑟夫?”
说到这,格蕾丝和莱昂开了个玩笑,“不过要是波特兰先生怕我们偷学酿酒的工艺,恐怕这场参观就要被取消了。”
没人能够拒绝这样的格蕾丝。
波特兰家的莱昂也一样。
尽管他突然发红的脸色让我有些不高兴,但法国男人就是这样,随时随地都会对迷人的女士产生仰慕之情。
真是太不庄重了!
*白蜡木手杖通常是散步时用的,造型往往很简单,风格偏向于休闲
*当时的医学界认为密闭房屋里的空气里有毒素,因此中产家庭的房子往往也很大,窗户很多,目的是便于通风。
而且当时很多人会在房间里摆放一碗水,来吸收空气里的“毒素”,但是碗里吸收的所谓的毒素,往往是因为当地水质太硬,而产生的沉淀物,也就是水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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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烟草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