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正处梁溪与姑苏交界,恰是江南好春景。
再往南边,便是落月派所在的临安府。
月色如水,夜已深了,太湖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半夜里,江离尘被一只觅食的田鼠惊醒。
身侧,谢挽容呼吸声重,哆哆嗦嗦,冻得嘴唇隐隐发紫。
江离尘大惊,探手摸到她身上火热滚烫。
料峭春寒,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加之冻了这许久,纵是铁打的人也免不得要生病。
他脱下外袍,将她抱在怀里。
两人依偎了好一会。
谢挽容身上平静了许多,上下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江离尘举目四顾,一时无计可施。
这附近显然没有什么村落。黑黢黢的夜里,找不到一丝属于活人的光。
“师妹,师妹!”
“唔……”谢挽容下意识应了声,头颈往他怀里拱了拱,睡得更沉。
江离尘:“……”想起从前在天刑教中,好几次他乘着夜悄悄去看她。
她也是这样睡得毫无防备。
这样的女孩,后来却是一点一点,长出了坚强独立的外壳,将自己柔软的一面包裹严实。
江离尘暗叹口气。
远处苍穹星海浮沉。
“我该怎么办……”很轻的,他向广袤的碧空发出疑问。
自然得不到什么回应。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灵丹妙药。
他成功引走了温铭身上的金蟾蛊……作为天刑教圣物的蛊王阴错阳差,压制住了他体内的剧毒,令他得以存活……
然则,这一切都是暂时。
作为天刑教大弟子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种入金蟾蛊的最终下场。
他们会一点一点的失去理智,心神受制,沦为被蛊物驱使的杀人工具。
从来,没有人能够幸免。
这便是江绝之把它奉之为圣物,却从来不用的原因。
这其中的时间,究竟能有多久?
江离尘不敢去想。
他小心翼翼的抱起怀里的女孩,即便终不能护她一世。至少今晚,他要为她寻到可以避风的茅庐。
穿过大片芦苇地,小路逐渐开阔,变成了石子路。
又不知走了多久,路的分岔口右侧,有间农舍。
农舍旁边搭了个牛棚,里面却没有牛,倒是养了两只鸡。院子里有一口井,又有几件新晾晒的衣服。
夜深。
农舍里没有灯。
江离尘上前敲门:“有人么?”
他这一敲,门内尚无动静,谢挽容倒是一下惊醒了。
她猛地睁眼,按住江离尘的肩头:“有人来了么?!”
江离尘一怔,随即安慰道:“没人,我看夜里太冷,你忽然高烧,寻思着得过来找找附近的人家。”
谢挽容长出口气,揉了揉额头,显是头疼得难受:“我睡一觉能好……”
江离尘知道她骨子里仍是要强的:“我也觉得冷。”
谢挽容闻言,便不再强撑,晕乎乎的靠在他肩上。
窝在牛棚里的鸡听到动静,以为天快亮了,主人要出来给它们撒谷子,咯咯哒哒的叫唤着扑腾过来。
农舍内的灯亮了。
“怕不是有人来偷鸡!”屋内人影匆匆,穿着过膝麻裙的农妇光着脚冲出来,手里还抡着一把花锄。
开门瞬间,光照在门外二人的脸上。
谢挽容不适应的眯起双眼,往江离尘身侧埋脸。
屋内又奔出一名农夫,提着柴刀将那妇人护在身后。
“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来我家……”
江离尘眼疾手快,拦下那农夫的身形:“……二位请听我说。”
妇人躲在农夫身后,好奇的探出头来,看到夜访这两人身上都沾了泥污,虽狼狈,却都面容姣好,莫名有几分嫉意。
“二位。”江离尘长身作揖,“我家妹子身体不适,想在你家里借宿一宿,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农夫没作声。
江离尘等了有会。
谢挽容褪下一只手镯:“大哥大嫂,麻烦了。”
农舍的门开了又重新闭上。
农夫佝偻着背,新点了盏油灯。室内更亮堂了些许。
农妇嘴里念念叨叨,数落着农夫不知节俭,平白多耗了灯油,从房间里拿来两套寻常衣衫。
江离尘看那衣裳已十分陈旧,好几处还打了补丁,在灯下隐约能瞧见上面曾沾染过,洗不掉的污渍:“……”
谢挽容双手接过:“衣服是干的,你觉得冷,要不换一换?”
江离尘忙道:“我现在又觉得不冷了。”
屋内肆虐的耗子没来得及躲好,吱吱叫着从农妇脚边跑过。
农妇低骂了声,抡起墙角的短棍敲打数下。
耗子四处逃散,钻进墙角的洞里。
江离尘眼角抽搐了下。
谢挽容笑着摇了摇头,眼角余光瞥见墙角的空米缸,低声道:“都不容易。”
江离尘点头:“委屈你将就一晚。”
那农妇刚转回屋内,不知怎的听见了二人对话,尖着嗓门:“要装得高贵就别来借宿。也不瞅瞅自身什么境地!”
她认定来的这两人便是不知哪里结伴的野鸳鸯,无论如何,都要刺上几句,心里方才觉得舒坦。
人总是很奇怪,越是过得不顺,越容易瞧不起别人。
江离尘皱了皱眉。
谢挽容悄悄与他摆手,示意不必计较。
江离尘又道:“明早天一亮,我入城去买药。”
谢挽容轻“嗯”了声,捡起农妇赌气丢来的两条棉被,抖开铺在地上。
江离尘忙道:“我来。”
谢挽容拍了拍被子:“睡一会吧,总比江边好些了。”
江离尘坐在她身侧:“晚上怕是有老鼠,我守着。”
谢挽容闻言,笑起来:“以前被你支使着去睡柴房睡山洞,哪不比这里差些。”
江离尘长叹一声,直待她重新睡着,才伸出手,无比疼惜的摸了摸她的侧脸。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农夫一大早出门做活,经过前厅。
江离尘就不得不醒了。
此时天才蒙蒙亮,江离尘靠坐在墙角,看着农夫全副武装出门,过不多久又匆匆回来,换了身体面不少的行头,再往外去。
谢挽容歇了一夜,身上的热度已经褪下,只是身上疲软,枕在江离尘的腿上闭目养神。
过不多久,农妇也起来了,推着纺纱机到院里纺纱。
江离尘不禁叹息:“田园诗句令人向往,但这……也未免太苦了些。”
他从宰相门第到天刑教,再是不堪,也是衣食无忧,从未经历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不得不承认,这样家徒四壁的日子,很容易让人从心底生出种对生活的绝望感。
谢挽容靠坐在他身侧:“江南一带,再贫瘠也能种出庄稼来。当日在云岭,很多人的日子还不如这里。”
江离尘若有所思:“五柳先生挂了官印,想来也是因为家里还有五亩薄田的底气。天底下为官者,都应该出来走走看看,方才有资格论政。”
谢挽容闻言笑起来。
江南气候微潮,晾在院子里的几件简单衣衫一夜未干。
风里带着润湿的泥土气息。
谢挽容靠着窗台,看那妇人纺了会纱,起身往院里去。
江离尘跟出去:“不多睡会?”
纺纱机嗡嗡作响。
谢挽容笑道:“我习惯早起。”
她经过那妇人身边,自去井栏边上打水。
妇人也不理论,只侧头瞥了她一眼。
江离尘走过去帮她提桶。
谢挽容掬起一捧清水,略作洗漱:“大姐,昨夜多有叨扰,我们这就走了。”
那农妇闻言,撇开膝上的麻线站起来:“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我那当家的赶集去了,好歹等他回来吃过早饭再走。”
过了一夜,这妇人心情似乎好多了,态度也热情起来。
谢挽容奇道:“今日不逢双,镇上也有市集?”
“有……有的。” 妇人双手局促的搓了搓裙摆,“二位屋里再坐坐……”她张开双臂,使劲把人让门里让。
江离尘蹙眉,唇角勾起一弯笑:“那我们就再歇会。”
谢挽容抬眼与他对视。
江离尘点了点头:“正好,你的伤也不宜多动。”
农妇如释重负,顺势关紧了院门,又隔着窗户道:“二位再歇会,我去把鸡杀了来煮点粥。”
院里动静不断,一地鸡毛。
谢挽容目光扫过屋内极其简陋的家具:“你不觉得有点奇怪?”
江离尘推开窗户,单臂勾住屋檐,朝上一翻,跃上屋顶,而后伸手去拉谢挽容。
两人并肩屋顶,放眼远眺,前方稀稀落落几个农舍,再往前便是村子口,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驻足,似乎看到了什么稀罕的事情。
院内,农妇已经烧起了热水,磨刀霍霍向芦花鸡。芦花鸡被她拔掉了脖子上的毛,两条腿在半空中乱蹬,咯咯落了一地毛。
农妇一刀抹了鸡脖子放血,又颇不放心的往屋内窥探。
此时已不见了江离尘与谢挽容。
农妇惶急起来,推门而入,又冲出来:“人呢?!”
村口,一队官兵蜿蜒而来,领头的人作的正是农户装束。
官差将农舍前后团团围住。为首之人手持通缉令:“你确定里头的人就是这上面画的钦犯?!”
农夫把头点得像鸡啄米:“看得真真的,不敢欺瞒。”
农妇仓惶奔出院子:“当家的,人不见了!”
农夫又惊又怒:“不是让你把人看住……!!”
为首的官差提刀冲进院内,方寸之地不可藏人,一眼便看得一清二楚,再看那窗户大开:“定是从那逃了,给我追——”
他一声令下,率先纵身而起,踩着窗棂跳出窗外。
身后的官兵尾随,跟着他从窗户跃出,狂奔向小路延伸的荒地。
农舍土墙本不结实,窗台经不得众人踩踏,哗啦啦塌下半边。
江离尘牵着谢挽容的手,自房顶一角闪身出来,漠然看着野狗般乱跑乱窜的官兵。
“他们为什么不从门那边绕出去?”
“大概,是因为习惯。”
“习惯?”
谢挽容目光始终盯着那领头的人:“因为第一个人从窗户跳出去了,从他发号施令到行动之间的时间都特别短,所以后面的人来不及思考,就会有种惰性,选择性跟随。”
江离尘道:“倒跟南飞的大雁有点像。”
谢挽容点头:“其实朝廷练兵,用的也是这样的法子。我父亲说过,一支听话的军队,主帅下命令的时间一定不会拖得太长,因为时间拉长了,就很容易生出许多别样的想法。”
江离尘评价:“你父亲应当是个很不错的主帅。”
谢挽容拉紧手中袖箭:“你该叫他岳父大人。”
江离尘笑起来:“他落单了。”
“嗯。”谢挽容低应了声,一个俯身,利箭般冲向离屋顶最近的一棵矮树,而后借力弹出。身形如风,在半空留下一道残影。
江离尘:“……”自嘲般笑了笑,“我家师妹是急性子。”抢在她前头,追上那落单的官差首领。
袖箭上弦。
谢挽容隐身树梢,垂首瞬间见到翠色枝叶外的一双眼睛正朝上张望,想也不想便扬手,袖子一抖。
利箭唰一声离弦,射穿一枝梨花,噗一声扎入官差肩头。
官差应声倒地,花枝颤颤悠悠,洁白的梨花落了他一头一身。
官差吃痛,正要大吼。
脖子上蓦地一寒,声音顿时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江离尘单手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拖到树后。
谢挽容闪身出来,夺过他手里的通缉令。
那是姑苏城内签发的一张通缉令,上面的惟妙惟肖,画着二人画像,又指鹿为马将其诬为江洋大盗。
谢挽容将那张通缉令从头到尾看了个仔细,而后面无表情撕碎扔在地上。
“这样的东西还有多少?”
江离尘默契的放松了扼住官差喉咙的两根手指。
官差好不容易透出口气,咬牙切齿:“多的是,城里城外……”
谢挽容握拳:昨夜被水匪挑衅,今日又被诬为匪。
江离尘轻道:“安乐侯。”
谢挽容皱眉:“ 看来他是始终都在盯着我。”
江离尘问道:“这人还留吗?”
谢挽容迟疑片刻,摇头。
“明白了。”江离尘应声,拖着那人往密林深处走了几步。
谢挽容背过身去。
过不多久,江离尘重新走出来。
谢挽容叹了口气:“他从前时常往来江南一带,姑苏府尹与他有私交,临安……想必也如此。你我落脚这么一个小小村落,居然转瞬就被盯上了。可见他是非要我死不可了。”
江离尘淡道:“他不会如愿的。”
谢挽容摇头:“我与他相识这些年,虽厌他为人不羁,行事无端,但却从未察觉他是如此心狠弑杀之徒。如今战事在即,我父亲督军,他杀我便是要动摇军心,向我父亲示威吧。”
江离尘沉吟片刻:“如果要撼动王爷的心思,他不需要真的杀你,只需传谣。”
谢挽容抬眼。
江离尘道:“他多半是要找我。”
谢挽容不解:“找你?”
江离尘道:“当日,他邀我赴约,我曾骗他……”
谢挽容追问:“骗他什么?”
“骗他中了蛊。”
“实际上呢?”
“实际上,我当时根本没能力再去养蛊下蛊。”
谢挽容捏住他的手腕:“他也信?”
江离尘笑了笑:“他骗了你。我骗人的本事也不差。”
谢挽容没有笑,只是快走两步,站到他面前。
春凉如水,眼前这人脸上也是凉凉的。
江离尘抓住她的手:“师妹?”
谢挽容摇头:“我不喜欢你骗人。骗别人可以,骗我不行。”
江离尘眉眼一弯,不假思索:“好。”
四周脚步声多起来。
“头儿?你在哪?”
散开的官差找过来了。
“走吧。”谢挽容牵过江离尘的手。
凭他二人的本事,这些普通的衙役,本是不必放在眼里的。
只是谢挽容腰伤未愈,动起来实在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