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黑夜里,谢挽容在努力寻找一个人。
她独自一人,满山遍野的奔跑,翻遍了了每一寸草地从灌木,有山便爬,有水便游。她不断的在找。
最后在阳光底下,有人叫住了她。
“阿伶。”那人声音慵懒又带着几分倨傲。
谢挽容回头,便看到江离尘抱着鬼头杖,斜倚在棵枯树上,对着她扬唇浅笑。
身后枯木开出洁白的木槿花。
“江离尘……”谢挽容呆愣在原地,忽然记起,她刚才跑来跑去,原来一直都是在找他。
“你怎么……”
江离尘一提衣摆,和着风向她走来。
四周木槿花瓣卷起飞散,宛若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他的眉睫。
谢挽容疾步迎过去,一个踉跄,险些摔了。
江离尘伸出双臂,稳稳将她接住:“跑这么快做什么?我又不能跑了。”
谢挽容仰头,尝试去碰他的脸。
江离尘却一下避开了。
谢挽容着急起来:“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江离尘,我找你好久了。”
江离尘身形与她稍离:“师妹不是一直以来都很讨厌我吗?为何还要来找我?”
“我……讨厌你?”谢挽容怔住,“我为什么讨厌你?”
江离尘脸色一沉:“你忘性怎的如此之大?!你从来都是讨厌我的。你要找的人,是温良玉。”
“不,不是这样的……”谢挽容张嘴想辩,眼前,江离尘的身形却忽然化作水影,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不见。
“等等——”谢挽容满头冷汗,不顾一切的伸手乱抓。
“师妹,师妹……”耳畔声音急促且温柔。
那声音熟识得很。
“江离尘!!”谢挽容猛地睁眼。
四周春光明媚,照得船内一片亮堂。
眼前之人低垂着头,几缕黑发侧肩散落,一张脸远比春光动人。
“你……”谢挽容难以置信,用力揉了揉眼。
“我怎么了?”江离尘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看着她浅笑。
谢挽容胸口顿时被这笑容填满,激越的鼓噪起来:“你还活着?!”
江离尘笑着反问:“你说呢?”
谢挽容双唇紧抿,目不转睛看着他有会。
她慢慢伸出一只手,轻轻碰在他的脖子上。
恰到好处的温度和里头的血脉跳动扩张,让她瞬间放松下来。
江离尘顺势抓住她的手:“师妹适才在梦中,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我……”谢挽容沉默了下,若说那是梦,那梦境就未免太过真实,让她至今心有余悸,“我梦到,你死了……”
江离尘听得笑起来:“都说祸害遗千年,我怎么会轻易就死。”
“可是……”
江离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他手上明显的包扎痕迹和未干的血迹,昭示着昨晚的事情,真实存在着。
“师妹,你太冲动了。”他低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担忧与爱怜,“我虽中了毒,但义海大师身上恰有解毒的良药,所以……”他说到这里,目光下意识往船舱外看了眼。
谢挽容这才发现,船上有琴声可闻。
“弹琴的,是义海大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江离尘顺着琴声轻念了句,“春暖桃花开,《桃夭》也应景。”
谢挽容点头,往窗外看去。
夹岸桃花处处盛开,随风飘落,逐水而流。
“江离尘……”她忽然察觉不对,“你听得到琴?”
“嗯。”江离尘并不否认,“义海大师身上的良药,能避毒,自然也能恢复听力。”
谢挽容略略低眉:他的耳力受损,当日就连叶非衣都束手无策。尽管他们都说双耳失聪是暂时的……但谢挽容与叶非衣同门研习医术,体内积毒导致的耳内损伤,理应是不可逆的。
“什么药如此厉害,我也想认识一下,或许日后可以……”
船舱外竹帘卷起,恰是琴师义海抱琴而来。
“江公子,谢姑娘。”他含笑施礼。
谢挽容跪坐而起:“原来大师精通岐黄之术……”
江离尘看了他一眼。
义海眉眼低敛:“精通不敢当。只是师祖传一枚灵丹妙药,昨天夜里恰好用上了。”
谢挽容沉吟片刻:“那药想必十分珍贵。”
义海错开她的视线:“药尽其用,就是药本身的最大价值。”
谢挽容朝他深深一拜:“无论如何,仍要谢过大师救命之恩。”
义海慌忙去扶:“姑娘言重了。”又道,“此船只到姑苏。”
谢挽容点头:“江南春景怡人,离岚溪山也近了。”她后半段话,是说与江离尘听的,“我想带你去找我师父……其实,先前就想了。”
江离尘并不拒绝:“好。”
三人又随意闲聊几句。
义海识相的抱琴起身,去往船尾赏景。
谢挽容待他走远:“随我回落月派,去找我师父,你可愿意?”
江离尘浅笑:“我当然想看看,师妹后来生活的地方,长什么样子。”
谢挽容道:“那里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待我都很好。师父待我也很好。”
江离尘轻“嗯”了声:“我相信。”
谢挽容又补充了句:“你待我也很好。”
江离尘笑了,笑着轻抚过她的长发:“我家师妹这样好,自然值得所有人待你好。日后,定也有人待你,比我待你更好。”
谢挽容仰头去看他的脸:“江离尘,你为什么瞒着我?”
江离尘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却仍带着笑:“什么事情瞒着你?”
谢挽容皱眉:“在天刑教的时候,明明是你在保护我,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反倒叫那个温良玉……”她说完,自言自语,“是了,当时在天刑教,你想必也有许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可后来,你怎的也不和我说?”
江离尘只是笑,目不转睛看着她。
谢挽容忽然明白过来:以她当时对他的误解,想必不论江离尘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
心头一阵歉疚与后怕:“对不起……”
江离尘怔了怔,而后笑道:“我家师妹仍是傻……道歉的话,你永远不必和我说。”
谢挽容耳朵贴在他胸腔之上,静静听着里头有节律的跳动。隔了有会:“我总是害怕……”
“怕什么?”
“怕……眼下的光景才是一场梦。一觉醒来,你便不见了……”
江离尘身形微微一僵,瞬间静了。
谢挽容仰起头。
江离尘旋即笑道:“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按原来的生活,继续过下去,把这场梦藏在心里,不是也很好?”
谢挽容听他这样回答,心头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抓住他的臂膀,仔细看了几眼,确认他不是假象:“江离尘,你不是梦。”
江离尘眼底翻涌着难以言诉的情绪,深邃且不可测。
良久,他一笑点头:“对……”
谢挽容仍不放心:“你不会再瞒我了,对吗?”
江离尘迟疑片刻:“当然。”
谢挽容松一口气,捧起他包着纱布的手,低头一吻。
江离尘掌心微颤。
谢挽容抬头与他对视:“江离尘,我喜欢你。”她满脸挚诚,“就算不是因为你过去做过的那些事,我也喜欢你。我一直不说……是因为我不敢承认。我……山有木兮木有枝,从带你回汴京的那时候开始,我就……我心悦你。”
她两颊飞起红霞,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却连气都不敢喘,定定的望着江离尘。
江离尘也同样在看她,目光里有最辽阔的温柔。
“师妹。”他轻声呢喃,近乎耳语,“有些事情,还是我主动比较好。”欺身上前,浅尝辄止的一吻。
谢挽容猝不及防,乍见江离尘一张俊美的脸逼近,还未来得及闭眼。
江离尘一触即分,歪着头看她:“师妹,你怎么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谢挽容心虚的扭过脸,“这是白天,你……”
江离尘笑容染上丝玩味:“那可是师妹先亲我的呢。”
谢挽容低声辩解:“可我只是……”
江离尘不依不饶:“况且,师妹昨晚都主动亲我几次了……”
谢挽容不等他说完,霍然抬头:“哪有几次?!我先前是……是你中毒了,我要帮你渡气……”
江离尘看她满脸通红,反倒有些担心她会急坏了:“逗你的。不过……”他嗓音低沉,带着莫名的蛊惑,“以后……莫要再这样撩拨我了,我虽想当君子,但我毕竟还是个男人。”
一路行船南下。
谢挽容趁中途停船补给时,分别遣人往家中与落月派都送了信,一是报平安,二是知会行程。
又过得半月,船至太湖边上。
太湖襟带三洲,东南之水皆归于此,三万六千顷碧波外合七十二翠峰,广袤辽阔。
谢挽容常居落月派,每年回京均需经太湖,对这里的景致是最熟悉不过的。
只是现今身边多了一个人,心情便大不一样了。
江离尘受困天刑教许久,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湖。
他与谢挽容并肩立于船头,襟发荷风而动,笑道:“世人皆赞伍子胥,却不知范蠡才是这个世上一等一的聪明人。功成身退,有美同舟便是这世间最好的事。”
谢挽容道:我读《礼记》中庸一篇,子路问强,孔子回答说,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然则……君子不变节而遭横死,是为千古憾事,身为家人,更是痛彻心扉不能忍……
言至此处,她一声长叹:“你说得对,一世长安便是最好。”
日头渐落,江风微寒,方圆十数里就这一艘渡船,烟波浩渺,宛若泼墨山水。
天地辽阔感顿生。
义海赤脚坐于船尾,拨弄一曲《平湖秋月》。
江离尘在船头挂起了灯笼。
夕阳将天际白云染成暖色,沿着他身上的线条,勾勒出一道浅浅的描边,眉目尽皆生动。
谢挽容倚着船舷,忽低眉一笑:“此景可入画。”
江离尘也笑:“师妹在此,便是比画更美,更何须有画……”
谢挽容打起竹帘:“入夜风大,我备了点青梅酒。”
江离尘点头笑道:“青梅煮酒,适合谈古论今。”
如此谈笑风生。
入夜,湖心一支响箭冲天直上。
两岸芦苇丛中穿出一排渔船。渔船并不点灯,黑夜中有如无数墨点,铺陈在水面上。
众船摇出数里,领头船上海螺呜呜呜三响,又有更多的渔船陆续尾随,飞也似地从四方聚集而来。霎时间,整个湖面均是一排接一排的小船。
只是借着夜色掩映,一时半会看不清晰。
渔船越逼越近,突地,上千盏渔火齐明,海螺齐响。
义海琴声骤断,茫然道:“这会子怎么这么多人出来打渔?”
船夫大惊,连滚带爬扑向船舱:“不好了!!咱们碰上水匪了!!”
谢挽容皱眉:太湖水匪虽猖獗,但从来都是劫富济贫。眼下他们所乘的小船并不显眼……
转目望向湖心,千盏渔火连成一片,明明晃晃的刺眼。
谢挽容扬手抱拳:“各位道上的朋友,我们途径此处,无意冒犯,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包涵,行个方便?”
水面一片静默。
谢挽容又道:“烟波庭前几炷香?”
对面有人回道:“什么香不香的,老子不烧香!”
谢挽容皱眉,再换一种切口:“明月江逐流,龙王扯高帆。”
对面的人不耐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丫头想找爷对诗歌,爷可没那兴致,乖乖把值钱东西交出来,否则,爷把你抓了卖丽春院去!”
他们前头正交锋,两边早有小支船队悄悄逼近。
蓦然间万箭齐发。
谢挽容一惊,这水匪显然是立意要杀人的,根本不是简单求财。
思量之间,船上的灯笼已被一箭射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