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里的水,滴滴答答,一点一点的流走。
天已经要亮了。
因为有雨,灰蒙蒙的,透不进光。
仿佛……这一夜很长。
江离尘仍站在楼道上,静静看着外头细细密密的雨。
秀红边撑伞替他挡雨,边劝道:“公子还是回去吧,小姐怕是没那么快回来呢。”
江离尘身形不动,许久才道:“我想……她大概从此不会再来了。”下颌微移,他目光却丝毫不放松,仍盯着外头空空院落,“丫头,你替我稍微收拾一下,简单的行李即可。”
秀红一怔:“公子说胡话呢?好好的收拾做什么?”
江离尘不闻有声,隔了有会才自言自语:“待她看明白事情,怕是就要赶人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秀红不明所以,又担心他这样站久了,身体会吃不消:“公子若是在放心不下小姐,奴婢找人去西院瞧瞧?”
江离尘伸手接下一滴雨,看着它在掌心左右滚动,最后滑出指缝。
秀红等了有会,不闻应声,只当他是默认,正要下楼。
江离尘忽道:“你要去哪?”
秀红回头:“我叫个跑得快的小厮往西院看看。”
江离尘摇头:“不必去。”
秀红不解:“公子?”
江离尘挪开步子:“咱们回去吧。”他走出几步,淡淡道,“这个时辰,是不是又该吃药了?”
秀红忙道:“药已经煎好了,正温着呢。小姐说要来陪着公子服药的,许是西院的事情耽搁了,公子再等一等。”
江离尘摆手跨步进门:“等不到的,拿上来吧。”
秀红皱眉:“公子……”
江离尘没再留心她的话,又往前两步,斜靠在案台上。
适才在外面站得久了,此刻走动,便觉浑身酸痛。
他微闭着眼,只想着略歇一歇,一个不防,眼前发黑,竟直接沿着案台滑了下去。
“公子!”秀红吓住了,忙快走几步去扶,“快来人!公子晕过去了!”
她这一喊,楼上楼下的丫鬟小厮忙聚过来,七手八脚把他先扶到就近的躺椅上。
秀红又道:“你们看好公子,我去把小姐找来——”
江离尘久站受寒,一时头脑眩晕,略一缓神,便即清醒过来,看到秀红小跑着匆匆往门外去:“你要去哪?”
秀红闻声回头:“公子暂且歇息,奴婢去通知小姐……”
“站住!”
秀红抿了抿嘴:“小姐说了……”
江离尘气息急促,一手按住胸口:“我不许你去!”
秀红咬牙。
江离尘平日虽话不多,人却算得上是极好相与的,似这般疾言厉色,着实是头一次见。
她两下权衡:“公子见谅,奴婢的主子是小姐与王妃,奴婢只听她们的吩咐。”
江离尘眸间一片冷光,神情渐而锋锐:“我不许你去!”他一字一顿,又重复了遍。长袖下垂,一柄匕首滑落他的掌心。
他把匕首拔出来,尖刃对着桌面,缓缓刺下去。
冰凉的铁器折射出寒光,刺得在场的人眼睛生疼。
空气骤然冷了下去。
平日里不把他当正主的丫鬟小厮们此时均已心生寒意,暗悔自己平日里眼拙,竟敢在他面前嬉笑玩闹。
这分明是极有威严的一个人……
秀红捏住自己的衣角,从指尖到心尖皆在颤抖:“我,我……”
江离尘松开刀柄,慢慢把手按在案桌上,一言不发。
此时,他身上气场全开。
一室之内,便似有许多无形的手,压迫着人的胸腔,挤走空气。
秀红自打进了这王府,何曾见过有这种阵仗……
她既不敢进,又不敢退,站在原地有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其余丫鬟小厮受到感染,也都开始抽抽搭搭。
江离尘原只想要唬住众人,却不料瞬间哭倒大片:“……”
秀红不住抹泪。
哭声此起彼伏。
江离尘开始头疼:这一屋子的人朝着他哭……当真是许久没有的经历了。
此处不是天刑教,也不必靠着恐吓与震慑来活命。
江离尘暗自忖度:这般行事是否过头了……
“罢了……你们,都别哭了。”他想走过去劝,身上却实在无力,“适才……便算是我错了。”
他敛去身上的杀意:“然则,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自己的身体。我希望从这一刻起,你们不要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一件事上。明白吗?”
他语速很慢,说的虽是问句,态度却依旧强硬。
一众丫鬟小厮默不作声。
秀红哽咽着,许久方才点头,忍着泪帮他换去已经被雨水打湿的衣服。
“公子……”她抱着件换下的外氅,又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把泪,心里隐隐有些不平:公子太委屈自己了。
抖开一件新衣,她把衣服带到江离尘面前:“公子换这件如何?”
江离尘此时已极为困倦,强打着精神:“不拘哪一件。”
秀红上前伺候他更衣,长衣铺开,不经意扫到案桌上的一个信封。
信封啪的一声落地。
江离尘目光随之而去:“那是什么?”
秀红俯身把它拾起:“好像是安乐侯前些日子遣人送来的。那时候公子身上不好,奴婢让人把它放在书桌上,后来便忘了……”她心里忐忑,“信里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江离尘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拜帖,帖上不再是拼接的字样,一手蝇头小楷写得极其漂亮:三月初七,快活林一见。
拜帖没有落款,也没有题头。
江离尘略扬起眉:“今日几号?”
秀红回道:“初七。”
“可巧。”江离尘轻声自语,“总算来了……”
他扬声:“我要出去一趟,你莫要与其他人说。”
秀红惊住: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下床走几步尚且犯晕,怎能出门?
她心头不安,面上便显露无遗。
江离尘又补充一句:“放心,我有分寸。”
秀红哪里敢真的放心,只是碍于他适才的举动,又不敢再多话。
江离尘整理好衣物,携了拜帖,出门瞬间,他回眸看向眼秀红,扬唇一笑。
恰如雨霁天青,拨云见日。
秀红屏住呼吸,直待那人离开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她背过身去,忽然觉得心痛难耐,却又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朝廷抓拿刺客乱党,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甜水巷内,白天悄无人烟,到了夜里却依旧笙歌燕舞。
商女不知亡国恨,何况未亡国。
不过话说回来,不知亡国恨的,又何止商女?更是来寻商女的达官显贵。
江离尘缓缓踏入快活林。
这个时候的快活林,没有半分快活。
里头没有通报的歌女舞姬,确切的说,鸦雀无声,没有人。
顺着曲折小径拐了几个弯,四周景色似曾相识,仿佛又绕回了前门。
江离尘不慌不忙,打量起这里的木石假山,便似一个赏景的游人。
上回来的时候,他便已隐约有所察觉,这园内景致,均是以三国时孔明所设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排布。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纨绔子弟,是不会花心思去研究八阵图的。
看来,邀约之人是诚心要在今日与他摊牌。
从东北方艮宫生门走出去,江离尘转过一处假山,面前一栋大宅,朱漆木门,闭得严丝合缝,透不出一丝光。
连日有雨,廊下一排脚印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二三十个。
江离尘信手推门。
所幸,门板并未上栓。
里头明晃晃的数十盏铜灯,光照一瞬间袭来。
“替天行道,光复……”
屋子里黑压压一片人头。所有人俱是一身乌衣,对着正前方一面龙旗,握紧拳头,站得笔直。
激情澎湃的口号喊到一半被中断,他们齐刷刷回头,看向门口的江离尘。
两相静默。
内里的人率先反应过来,各自抽出刀剑,架在江离尘的脖颈上。
江离尘一派从容看着这些人,忽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一众人也不管他说了什么,以刀架着他推推搡搡入内。
只见室内正中央深处一张宽榻,上面坐着个宽袍大袖,雍容华贵的俊美男子,便是日前接了皇命,正焦头烂额要去查刺客行踪的安乐侯柴熙。
“把兵刃放下。”看到来人,安乐侯发号施令,“这位江公子,我请来的客人。”他招手示意江离尘过来。
押着江离尘的众人便松手。
江离尘身形不动:“侯爷今天又是唱哪出戏?”
安乐侯坐姿端正,双手按住膝盖,如同换了一副面孔:“江公子如此聪明,难道看不出,我们这里在密谋造反?”
江离尘道:“侯爷日前连龙纹银珠都打到我体内来了,我想装作不知道也难。”
安乐侯一脸诚恳:“那日事出无奈,况且,我也并未伤及公子性命。”
江离尘眨眼:“敢问侯爷进展到哪一步?”
安乐侯挑眉:“江公子这么问,是有意加入我们?。”
“没有。”江离尘如实答道,“一点兴趣都没有。”
安乐侯并不气恼:“江公子本是名门之后,与我等理应是抱着同样决心来的。大宋江山本姓柴,国仇家恨,从未敢有忘……”
江离尘打断:“大宋江山许何人姓氏,与我何干?”
安乐侯眸中带着探究的颜色,单手撑住下巴:“哪怕家人至亲皆死于赵恒之手,你也不思报仇么?”
江离尘无所谓:“赵恒死了,也会人别人登基当皇帝。然而死去的人已经不能活了。”
安乐侯身子前倾:“说得好。既是这样,本侯就与你说点实际的。黄金万两,良田千亩,封侯拜相。公子以为如何?”
江离尘笑了笑:“很好。”
安乐侯面露喜色:“你答应了?”
“没有。”江离尘摇头,“财帛动人心,可惜非我欲。况且,侯爷上回那一枚龙纹银珠,让我痛足了二十二天,我便有二十二个理由,可以拒绝。”
安乐侯扬眉:“公子这话,若是要向本侯兴师问罪,本侯现在就可以向你赔罪。”他说完,直接站起身来,一揖到底。
“公子身体不好,本侯可以遍请名医。公子若心仪夏伶,本侯与伶妹也算青梅竹马,可以为你说情。公子若在意名声,本侯登基后可立时复你郑家旧时身份,这些,难道都不足以成为公子加入我们的筹码?”
江离尘面无表情:“郑家……”
安乐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公子以为,本侯不摸清你的底细,会贸然请你过来?”
江离尘摇头:“倒没有这样想过。只不过没想到,时隔多年,郑家依旧有利用价值。篡位需得出师有名,名臣之后加上柴家之名,就会显得更名正言顺。”
安乐侯拊掌:“所以,我向来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江离尘又道:“侯爷引了温铭为座上客,想必还知道我另一个身份。”
安乐侯不否认:“确实。”
江离尘道:“侯爷想要江山万里,便不能直接弑君。皇上驾崩,自有一众皇子,再不济也有王爷来继位。所以,侯爷要的是一个听话的皇帝,一个可以退位于你的皇帝。”
安乐侯点头:“有理。”
江离尘继续说下去:“以赤颜炼蛊的方式,想是温铭告诉你的。赤颜或是能炼出令人听话顺从的蛊,可惜温铭只是个半吊子,拿到了赤颜,也不识用途。”
安乐侯叹气:“确实。本侯需要的是人才。而你,恰恰是这方面的人才。无论从哪方面,你都比温铭更出色。”他长袖一扬,坦然道,“不过,你仍是猜错了一点。本侯可以告诉你,天刑教,原是本侯安插中民间的一枚棋子。包括当年救你,也是本侯的一步棋。江绝之这么多年,唯一的任务就是替本侯炼出能控制人心志的蛊,可惜呀……他是个废物。”
江离尘淡然一笑:“那我活到今日,真是要谢过侯爷了。”
安乐侯满脸笑意,眸中却没有笑的表情:“大恩不谢,你投身本侯,就是最好的报恩。”
江离尘喟然:“只可惜,天刑教教会我的却是忘恩负义。”
安乐侯眸子微眯:“敌人的敌人,关键时候,是可以成为盟友的。”
江离尘忽问道:“侯爷深谋远虑,想必在辽军当中也有熟人?”
安乐侯笑而不答,算是默认。
江离尘道:“那侯爷牺牲掉容城县的目的何在?”
安乐侯并不避讳:“容城县是一个意外,江绝之培育赤颜的计划泄露了,赤颜被人当做奇花带入了县城,引发所谓瘟疫。而江绝之这个废物,居然又在那个时候死了,本侯不可能让赵恒的人去查,倒不如放消息给辽人,一了百了。横竖都要变成空城,本侯既卖了人情,又不令宋人吃亏,岂不是两全。”
江离尘点头:“侯爷英明。果真算无遗策。”
安乐侯呷了口茶:“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这个道理想必聪明人都会懂得。”
江离尘叹了口气:“侯爷认定了我就是聪明人?”
安乐侯目光灼灼:“难道不是?”
“也许,我并没有侯爷想象中那么聪明。”
安乐侯放下茶碗:“你难道仍要拒绝本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声略沉,杀意已露端倪。
江离尘从容而立:“我也从未答应,不是吗?”
安乐侯皱眉:“你要知道,本侯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今日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本侯此刻仍在信任你。倘若你我不能站在同一阵线……”他的话停在了恰到好处的地方。
江离尘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其实我今天过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安乐侯眉心刻痕加深:“你想求死?”
江离尘摇头:“这世上,活着的时候就一心求死的人,恐怕还不多。只是,我心中有一束光,那是我这辈子都应当好好呵护的烛火。若是有人威胁到她,那我就一定会竭尽全力,把这个威胁消除掉。”
安乐侯瞳孔收缩:“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江离尘一脸平静,“侯爷既然知道我在江绝之门下待了这些年,想必知道我会下蛊。”
安乐侯扬眉:“你想说你对我下了蛊?”
江离尘轻描淡写:“侯爷以为呢?”
安乐侯目不转睛看了他片刻,忽朗声大笑:“你这话说得真有趣,本侯差一点就信了。可你知道吗,养狗的人,是不会被狗反咬一口的。江绝之既然是我的棋子,我连自然有提防他害我的法子,你以为本侯身上毫无防备?”
江离尘语气诚恳:“侯爷,这个世上没有真正能避百毒的药。如果有,那一定是给你药的人骗你的。侯爷别忘了,江绝之是死在我手上的。”
安乐侯静了片刻:“你说你对我下蛊,证据何在?”
江离尘脸上挂着淡如皎月般的笑容:“如果下蛊轻易能让人察觉,恐怕蛊之一物,就不那么令人恐惧了。侯爷可以不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我无所谓。”
安乐侯沉默,许久,他轻轻拊掌:“你很好。”